死囚牢房,暗无天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或许是一日,或许是两日。时间在这方寸之地的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唯有狱卒定时送来那猪食般的饭羹,以及偶尔从极高处狭窄气窗透入的一缕微光,提醒着昼夜的交替。
镣铐沉重,寒气侵骨。牢房内充斥着霉烂、秽物以及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裴远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闭目调息,努力恢复着体力与精神,耳根却时刻留意着外面的一切动静。他知道,先生所言非虚,押解上路之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凌云鹤则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静止的姿态,盘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他的手指却在膝上无意识地虚划着,勾勒着那本秘账上的关键人名与数字,推演着各方势力的动机与可能的行动。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放大到了极致,连隔壁牢房囚犯梦呓的含糊字眼,或是远处狱卒换岗时钥匙碰撞的细微差异,都清晰可辨。
这日,送饭的换了一个生面孔的年轻狱卒,动作粗鲁,将破碗往地上一丢,浑浊的菜汤溅湿了干草。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借着弯腰的姿势,极快地将一小团黏腻的东西塞到了裴远手边,随即骂骂咧咧地退走,锁门。
裴远心中一凛,待脚步声远去,才迅速将那东西拾起。是一小团和着泥土的糯米饭,里面裹着一枚蜡丸。
捏开蜡丸,里面是一小卷薄绢,上面以极细的笔触写着寥寥数字:“寅末卯初,东门十里坡,林。”
裴远立刻将薄绢递给凌云鹤。
凌云鹤就着气窗透入的微弱天光(或许是月光)看了一眼,指尖内力微吐,薄绢瞬间化为齑粉。“是时候了。”他低声道,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示意裴远靠近,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交代了几句。裴远重重点头。
次日,天色依旧阴沉。牢门在预期中被打开,却不是送饭,而是数名神色冷峻、按刀而立的官差,为首一人身着刑房典吏服色,声音冰冷:“凌云鹤,裴远,上路了!”
沉重的枷锁再次戴上,比之前的镣铐更显羞辱与束缚。两人被粗暴地推出牢房,押解着穿过幽深的狱道,一路出了府衙侧门。门外,已有十余名精悍的官差押解着一辆囚车等候,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硬的刑部亲信押司。
没有多余的言语,囚车碌碌而起,在一众官差的严密看守下,向着城东方向行去。街道两旁,早有闻讯而来的百姓围观,指指点点,唾骂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看!就是他们!”
“丧尽天良!呸!”
“可惜了,看着人模人样的…”
裴远戴着木枷,立于囚车之中,目光扫过那些或愤怒或麻木的面孔,牙关紧咬,却依着凌云鹤的吩咐,低头不语,做出颓丧之态。凌云鹤则始终闭着双眼,仿佛周遭一切皆与己无关。
队伍出了东门,速度稍稍加快。官道两旁树木渐密,秋风卷着落叶,更添几分萧瑟。行了约莫七八里,前方出现一片地势渐高的坡地,坡上林木蓊郁,正是十里坡。
押解的官差们显然也知此地险要,不自觉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的密林。
就在囚车行至坡地中段,一处弯路之时——
“咻!咻!咻!”
数支弩箭毫无征兆地从左侧密林中激射而出,目标并非囚车中人,而是那些押解的官差!箭矢又快又狠,瞬间便有四五人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有埋伏!保护囚犯!”那刑部押司反应极快,拔刀厉喝,剩余官差立刻收缩,将囚车团团围住,紧张地望向箭矢来处。
然而,右侧密林中,此时也骤然响起喊杀声!十余名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如同鬼魅般扑出,直取囚车!
“杀!”官差们被迫迎战,刀光剑影瞬间碰撞在一起,金铁交鸣之声、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场面顿时大乱!
也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刹那!
囚车之旁,两名原本紧张看守囚车的“官差”,眼中骤然闪过厉色!一人猛地挥刀砍向身旁同伴的后颈,另一人则快如闪电般扑向囚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刃,并非攻击囚犯,而是“铛铛”两声,精准无比地劈开了凌云鹤与裴远身上的木枷!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走!”那劈开木枷的“官差”低喝一声,声音赫然是裴远安排接应的江湖朋友!
凌云鹤与裴远毫不迟疑,身形如脱笼之鹄,瞬间从囚车中跃出!早已候在旁边的另外几名“自己人”立刻抛过来两套普通的粗布衣衫。
两人就在这刀光剑影、混乱不堪的战场上,迅速剥去囚服,换上布衣。裴远更从一名“阵亡”官差脸上抹了一把血污,胡乱涂在自己和凌云鹤脸上、颈间。同时,另一人递过来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假胡子、发套以及一些深暗色的植物汁液。
凌云鹤接过,就着路边积水倒映的模糊影子,手指翻飞,不过数息之间,已然将裴远打扮成一个面色焦黄、带着络腮胡的落魄行商,他自己则粘上几缕花白胡须,眼角用汁液画出细密皱纹,背微微佝偻,瞬间苍老了十岁,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模样。
此时,场中的厮杀仍在继续,那些蒙面黑衣人(真正灭口的杀手)与官差(以及混入官差中的自己人)混战正酣,无人注意到囚车旁这短暂的、改头换面的动作。
“分开走!老地方汇合!”那领头的接应者低喝一声,随即挥刀加入战团,刻意将战火引向远处。
凌云鹤与裴远对视一眼,彼此微微颔首。裴远搀扶着“老仆”凌云鹤,两人不再回头,借着林木与混乱的掩护,如同两滴水汇入江河,悄无声息地偏离了官道,钻入了另一侧更为茂密、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
身后,十里坡的厮杀声渐渐远去,最终归于沉寂,只留下满地狼藉与尸体,以及一辆空荡荡的囚车。
官道之上,不久后自有后续的官府人马前来收拾残局,清点之下,自是“囚犯凌云鹤、裴远于混乱中不知所踪,疑已遭匪人劫杀或自行潜逃”。
而真正的凌云鹤与裴远,已然褪去了钦差与侍卫的光环,也洗脱了囚犯的屈辱,化身为一对默默无闻的主仆,踏上了真正的亡命之途。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们终于夺回了这至关重要的——自由之身。山林寂寂,掩去了行踪,也开启了一段截然不同的江湖历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