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无情地鞭笞着苏启残破的身体，将他浇得透骨寒凉，却也暂时压制了伤口灼烧般的痛楚和大脑深处那撕裂灵魂的“空洞回响”。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在“老烟囱”厂区这片钢铁废墟的阴影中跌跌撞撞地穿行。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厂房骨架在暴雨中如同远古巨兽的残骸，扭曲的管道和废弃的机床堆积如山，形成无数可供藏匿却又危机四伏的角落。
身后，那来自通风井方向的、冰冷死寂的锁定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距离拉远而减弱分毫。清道夫被彻底激怒了。它或许暂时被墨渊那最后的混乱力量阻滞，或许正在处理手臂上那丝顽固的墨蓝污染，但苏启知道，它绝不会放弃。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暂时隔绝这种追踪的地方，否则迟早会被找到。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扶着一根冰冷的、淌着锈水的工字钢柱喘息。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和内脏，带出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沫，迅速被雨水冲淡。他低头看向左手紧握的墨渊，墨蓝的表盘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幽深，而那些蛛网般蔓延的暗红裂痕，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活物的血管般搏动，散发着不祥的灼热感。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让墨渊陷入了某种异常的“沉寂”，滴答声都变得微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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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多了。失血、寒冷、灵魂的创伤和墨渊的异常，都在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他需要庇护所，需要处理伤口，更需要弄清楚墨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强撑着，在雨幕和钢铁丛林中艰难跋涉。目光扫过一栋相对完整、窗户被木板钉死的旧仓库。仓库侧后方，一个被巨大废弃冷凝塔半掩着的、极其隐蔽的入口引起了他的注意。入口被几块破烂的防雨布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极其微弱、摇曳的橘黄色光芒。
有人！
苏启瞬间警惕，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撬棍。是流浪汉？还是更危险的存在？但身体的状态已不容他再犹豫。他需要那点光，需要可能的庇护。
他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拨开湿透沉重的防雨布一角，侧身闪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霉味、劣质煤油味、草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腐殖质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内部空间不大，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维修工具间改造的临时居所。墙壁斑驳，布满水渍和锈迹。角落用砖头和木板搭了个简易的床铺，上面铺着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棉被。房间中央，一个用废旧铁桶改造的小火炉正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炉子上架着一个熏得乌黑的小铁锅，里面咕嘟着墨绿色的、散发着苦涩草药味的糊状物。
火光映照下，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入口，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湿布擦拭着什么。
那是一个女孩。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褪色的男式工装外套，袖子挽了好几圈才露出手腕。她扎着一条简单的麻花辫，发梢枯黄。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小鹿。
火光跳跃，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清秀却异常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痕迹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如同沉静的湖泊，但在看清苏启满身血污、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模样的瞬间，那湖泊深处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瘦弱的脊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别……别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是那种长期缺乏交流的干涩沙哑，但音色很干净。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块湿布，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逃跑或者拼命。
苏启站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作。他能感觉到女孩身上只有纯粹的恐惧，没有恶意，也没有那种管理局特有的冰冷秩序感。他缓缓举起没有握着墨渊的右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撬棍别在腰后），声音因为虚弱和剧痛而嘶哑低沉：“……抱歉……避避雨……受伤了……不会伤害你。”
他的目光越过女孩颤抖的肩膀，落在了她刚才擦拭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躺在简易床铺上的人。一个少年。同样瘦得脱形，紧闭着双眼，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败。他盖着薄毯，露出的手臂上插着几根简陋的、用磨细的兽骨或某种坚韧植物茎秆制成的“针”，连接着一些同样简陋的、装着墨绿色液体的皮囊——显然是女孩正在给他“输液”。少年毫无生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一股淡淡的、与空气中药味混合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女孩注意到苏启的目光，眼中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凶狠和绝望所取代！她猛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床前，声音尖利起来：“不准看阿弟！出去！你快出去！”
苏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眼前的一幕，这女孩绝望的守护，这活死人般的少年……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自己在管理局眼中如同“错误”般被清除的命运，也映照出这冰冷世界下蝼蚁般的挣扎与羁绊。
“我……需要处理伤口。” 苏启的声音更加干涩，他指了指自己肋部被雨水泡得发白的狰狞伤口，血水还在不断渗出，“……有药吗？或者……干净的布？” 他试着释放一点善意，尽管他现在的样子毫无说服力。
女孩警惕地盯着他，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恐惧、对陌生人的不信任、对弟弟的保护欲……与一丝看到同类伤者时本能的犹豫在激烈交战。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噼啪声和外面滂沱的雨声。
最终，或许是苏启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苦触动了她，或许是那不断渗出的鲜血让她无法完全硬起心肠。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咬着下唇，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一个用罐头盒装着的、捣碎的绿色草药糊糊，又警惕地看着苏启，低声道：“……你……别动！就站在那里！”
她像一只警惕的猫，快速移动到角落，拿起那个罐头盒和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她没有靠近苏启，而是将东西放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上，然后又飞快地退回到床边，依旧用身体挡着昏迷的少年。
“谢……谢。” 苏启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慢慢挪过去，捡起地上的东西。草药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他背对着女孩，用布条蘸着冰凉的草药糊糊，咬着牙，粗暴地涂抹在肋部的伤口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服，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处理完伤口，冰冷的草药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麻痹和清凉，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和眩晕感越来越强，炉火的温度似乎也变得遥远。他左手依旧紧握着墨渊，那暗红的裂痕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女孩见他似乎暂时没有威胁，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但依旧守在床边，时不时紧张地看一眼苏启，又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弟弟身上简陋的“输液装置”。
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雨声、炉火声和少年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怎么了？” 苏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并非好奇，而是在这绝望的雨夜，面对着另一份绝望，一种同病相怜的孤寂感让他开了口。
女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用那块湿布仔细擦拭着弟弟枯瘦冰冷的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过了很久，久到苏启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时间……停住了。”
她的声音空洞而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三年前……工厂最后那次事故……气罐爆炸……阿弟就在旁边……” 她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他没死……但也没醒过来……医生说他……脑死亡……身体……在慢慢烂掉……”
“可我不信！” 女孩猛地抬起头，那双沉静的湖泊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直直地看向苏启，“我能感觉到！阿弟还在！他被困住了！困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秒里！出不来了！”
“时间……停在了他身上……把他……锁在了里面！”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我要把他拉出来！一定要！”
时间……停住了？锁住了？
苏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墨渊，看向那倒走的指针。时间的力量，既可以成为杀人的铡刀，也可以成为囚禁灵魂的牢笼？这个叫阿青的女孩的弟弟，难道也遭遇了类似“时间剥离”的伤害？只是管理局的“修正”是彻底的抹除，而他是被事故的“时间碎片”困住了？
阿青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苏启心中某个模糊的认知。他再次看向床上的少年，目光变得复杂。那衰败的气息，不仅仅是肉体的腐朽，更是一种……时间的腐朽？一种被凝固在灾难瞬间、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永恒折磨？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眩晕和寒意席卷而来。失血和过度消耗终于压垮了他。眼前的火光开始扭曲、旋转，女孩的身影变得模糊，与记忆深处某个同样在雨夜中守护他的、早已模糊的身影重叠……
“妈……” 苏启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下沉，坠入冰冷的黑暗深渊。在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他似乎看到阿青惊愕地看向他，然后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他的左手无力地垂落，紧握的墨渊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墨蓝的表盘朝上，在炉火的微光下，那些暗红的裂痕如同呼吸般微微搏动着。一滴冰冷的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落下，正正滴在表盘中央。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
墨蓝的表盘上，那滴雨水触及的地方，暗红的裂痕似乎……微微扩散了一丝。而表盘深处，那点原本沉寂的银芒，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一只沉睡的凶兽，悄然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炉火旁，阿青看着昏迷过去的苏启，又看了看地上那枚散发着诡异气息的古老怀表，明亮的眼睛里，恐惧、犹豫、挣扎……最终化为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决然。她默默拿起一块相对干燥的破布，小心地盖在了苏启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雨，还在外面疯狂地下着。敲打着废弃的钢铁，也敲打着这方寸之地内，两个被时间遗弃的遗孤，和一个被时间诅咒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