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重新踏进高一(15)班教室的那一刻,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原本还有些嘈杂闲聊的教室,瞬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凝滞。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或直接或隐蔽,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他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好奇、探究、同情,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窃窃私语,像蚊蚋般嗡嗡作响,却又在他目光扫过时迅速低伏下去,变成故作认真的翻书声或假咳。
夏语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那副略带疏离的平静表情,目不斜视,步伐稳健地穿过一排排课桌,径直走向自己位于第四组后排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清晰。
刚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旁边那个原本趴在桌子上、似乎睡得正香的“庞然大物”却突然动了一下。
吴辉强猛地抬起头,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印和惺忪的睡眼。他扭过头,用一种极其夸张、阴阳怪气的腔调,拖长了声音说道:
“哟——!夏语!您老人家可算——回来啦?”
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夏语一个激灵,刚拿出来的笔差点掉地上。他没好气地反手就拍了吴辉强的胳膊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要死啊你!装神弄鬼的,吓死老子了!”夏语笑骂道,语气里是熟悉的兄弟间的随意。
吴辉强被打得龇牙咧嘴,连忙揉着自己被打疼的地方,另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他那头硬邦邦的寸头,嘿嘿傻笑道:“不好意思嘛,真不是故意的。我这不是睡得迷迷糊糊,感应到您老的气息了嘛……欸,说真的,你一上午跑哪儿去了?老王(王文雄)没给你夺命连环call啊?”
夏语一边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往外拿课本和笔记,一边随意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有点事,请假了。他没事打我电话干嘛。”
“哦——”吴辉强拉长了音调,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显然不信就这么简单。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八卦特有的兴奋和神秘,“对了对了!重大新闻!咱们学校贴吧,炸了!那个帖子……你看了没?”
夏语手上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疑惑,反问道:“帖子?什么帖子?我不知道啊。我早上头疼得厉害,请假在家睡觉呢,哪有闲工夫刷贴吧?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的表情无辜又自然,仿佛真的对一切毫不知情。
吴辉强眯起眼睛,用一种“我信你个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夏语,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你真不知道?就那个……昨晚爆火的那个帖子!闹得沸沸扬扬的!”
说着,他像是要拿出确凿证据一般,鬼鬼祟祟地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开校园贴吧的图标,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上午还看来着,回复都盖了好几千楼了……欸?奇了怪了……”
他的手指停顿下来,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停地上下刷新页面:“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了?明明上午还在热帖第一位的……标题还挺劲爆的……”
夏语见状,也好奇地凑过头去看,皱着眉头问道:“什么玩意儿不见了?让你这么神神叨叨的。”
吴辉强把手机屏幕往夏语这边侧了侧,手指还在徒劳地滑动:“就那个帖子啊!说咱们学校有个身兼数职的大佬,被他班主任强制要求退出所有社团活动,差点就被逼退学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附了张偷拍的照片,虽然有点糊,但好多人都在猜是不是你和老王……怎么现在……凭空消失了?真是活见鬼了!”
夏语看着他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分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这个本事和权限,能让这么一个火爆的帖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以你那聪明绝顶的小脑袋瓜,还猜不到是谁?”
吴辉强猛地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震惊:“你……你是说……学校?!”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太大,赶紧又死死捂住。
夏语看着他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又不是什么违法犯罪、见不得光的事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让大家讨论讨论也没什么不好。现在不是讲究舆论自由嘛?”
吴辉强放下手,想了想,似乎觉得夏语说得有道理,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竖起大拇指:“高!还是老夏你看得透彻!境界就是不一样!”
夏语没好气地撇撇嘴:“少拍马屁。说点实际的,上午都上了什么课?有没有笔记借我抄抄?落下的功课得补上。”
吴辉强立刻双手一摊,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姿势,表情夸张:“大哥!你找我借笔记?那不是等于找和尚借梳子——找错人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笔记长啥样!”
夏语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你丫的就不能争点气,稍微上进一点吗?真是……”
吴辉强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地拍了拍夏语的肩膀:“安啦安啦!反正上午也没讲啥新内容。老王的英语课改成自习了,估计他自己也心虚没来吧?语文课讲上周的月考卷子,数学课也是习题课,物理老师好像请假了也没来……你要真想补笔记,还得去找学习委员,她的笔记那叫一个齐全工整,跟印刷体似的!”
夏语听了,这才稍微放心了些,“哦”了一声,点点头,心里盘算着等下课就去借笔记。
……
与此同时,教学楼另一侧的团委书记办公室。
气氛与教室里的轻松截然不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王文雄有些拘谨地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屁股只挨着一点点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放在膝盖上。他不敢抬头直视对面,目光游离在地毯繁复的花纹上,额头上似乎还沁出些许细密的汗珠。
黄龙波书记坐在他对面的大班椅上,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却让王文雄如坐针毡。
“王老师,”黄龙波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今天特意叫你过来,你是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吗?”
王文雄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种讨好的、却又无比尴尬的笑容,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书记……您找我过来,是……是不是为了学校贴吧上那个……那个胡说八道的帖子?您放心!那绝对是造谣!是污蔑!我昨天晚上就是找夏语简单聊了聊,主要是关心他的学习成绩,让他适当减少一些课外活动,把重心放回学习上。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可以对天发誓!”
黄龙波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王文雄的心尖上。
等王文雄急赤白脸地解释完,黄龙波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如刀,反问道:“真的……就只说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了?王老师,我提醒你,这件事我已经大致了解过了。你最好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把当时的情况都说清楚。隐瞒或者歪曲事实,到最后闹得无法收场,谁也保不住你。”
王文雄被黄龙波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后背一阵发凉。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试探和侥幸地问道:“书记……那个夏语……他……他到底是哪位领导家的……?怎么能劳您这么……费心?”
他实在想不通,一个高一学生,怎么能掀起这么大风浪,让堂堂团委书记亲自过问,甚至语气如此严重。
“啪!”
黄龙波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响,却吓得王文雄浑身一哆嗦!
“他是谁不重要!”黄龙波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我现在是让你把那天晚上的谈话内容,完整地、不加任何修饰地给我复述一遍!听到没有?!”
王文雄见黄龙波动了真怒,顿时不敢再有任何小心思,脸色白了白,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般,开始详细地叙述起来:“是是是……书记,您别生气,我说,我全都说……”
他从如何叫住夏语,到在楼梯角落的谈话内容,尽量客观地复述了一遍,包括自己强调学习成绩为主,建议减少社团活动等。
几盏茶的功夫,他才叙述完毕,末了,还强调道:“书记,事情真的就是这样。我绝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针对夏语同学说什么过分的话。真的就这么多了。”
黄龙波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王文雄,再次确认:“真的……就这么多?没有漏掉什么‘关键’内容?”
王文雄被看得心里发虚,下意识地一拍大腿,情绪有些激动地保证道:“真的就这么多了!书记!要是我有半句假话,我……我天打雷劈!”
黄龙波看着他这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判断真伪。他摆了摆手,语气略显不耐:“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发誓赌咒的。照你这么说,你倒也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除了,”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你对文学社的那个评价,是不是有点过于主观和夸张了?”
王文雄一听黄龙波提到文学社,像是突然找到了突破口,立刻激动起来,连忙说道:“对对对!书记您说到点子上了!问题肯定就出在这里!那天晚上谈话,夏语一直低着头听着,没什么反应,唯独我说到文学社……说那个社团有点……有点散漫,像一盘散沙的时候,他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您没看到他那眼神……唰地一下就抬起来盯着我,那眼神……冷得跟冰一样,像……像黑暗里的孤狼!真的把我吓了一大跳!”
他急于解释,甚至不自觉地把当时自己对文学社的负面评价又重复了一遍。
黄龙波听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教训的意味:“还说?!文学社什么时候像一盘散沙了?这话是你一个老师该说的吗?王老师,你也是老教师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他敲了敲桌子,强调道:“文学社再怎么样,也是学校官方认可的三大社团之一!是校园文化建设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管理和评价,自有学校和团委负责!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科任老师、班主任来公开指手画脚、妄加批评了?就算你心里对它有看法,这种带有明显贬低和偏见的话,是能随便对学生说的吗?!”
王文雄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又说错了话,顿时冷汗涔涔,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书记,我错了!我一时口快!我不是说文学社不好,更不是说您和学校领导管理不善!我的意思是……是它的氛围可能比较自由松散,不太适合夏语这种需要冲刺高分的学生……我……”
黄龙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辩解,脸上带着疲惫和烦躁:“好了好了!现在跟我解释这些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影响已经造成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想想怎么处理后续!”
他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目光沉重地看着王文雄:“那个夏语,上午请假是直接跟你请的?”
王文雄赶紧点头:“是,是的书记。是他哥哥亲自打电话来的,说他发烧了,身体不舒服,今天上午没法来上学。”
黄龙波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紧接着追问:“那他有没有说,夏语什么时候能回学校?”
“好像……说是今天下午就能回来。”王文雄回忆着电话内容回答道。
黄龙波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语气果断地命令道:“那你现在赶紧回教室去看看!如果夏语已经到学校了,让他立刻、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王文雄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点头哈腰地应承着,转身就准备快步离开这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办公室。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黄龙波的声音再次从他身后传来,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和警告:
“王老师。”
王文雄的脚步瞬间顿住,放在门把上的手也停了下来。
黄龙波看着他的背影,缓缓说道:“我再多提醒你一句。夏语这个学生,现在在学校里,尤其是在学生中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影响力。这件事之后,我劝你……以后对他的管理,还是稍微‘宽松’一些。只要他不违反校纪校规,一些无伤大雅的课外活动,能放手就放手吧,不必过于干涉。否则……真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我怕最后难堪的……会是你自己。”
王文雄背对着黄龙波,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转过身,对着黄龙波微微鞠了一躬,声音干涩地说道:“我知道了,书记。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
黄龙波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文雄这才如释重负地打开门,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团委书记办公室。
走到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有些扭曲的影子。他这才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仿佛刚刚逃离了缺氧的密室。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后怕、懊恼、委屈和极度困惑的神情。他望着窗外明净的蓝天,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一丝怨气:
“就为了一个文学社……几句评价……那个夏语,就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搞得天翻地覆?”
“难道……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他背后……站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量这么大?”
“唉!真是……真是害死人了!既然有那么雄厚的背景,平时装得那么低调干什么?这不是坑人吗?!”
他自怨自艾地嘀咕了几句,越想越觉得憋屈和后怕。不敢再多耽搁,他整理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然后匆匆忙忙地朝着高一教学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秋风穿过走廊,卷起几片不知从何处带来的枯黄落叶,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打了个旋儿,然后毫不留恋地将它们吹向更远的、未知的角落。
漩涡已然形成,而处于中心的人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等待着下一幕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