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平稳下行,数字一格一格往下跳,陆辰言后背抵着冰凉的金属墙壁,闭着眼。他妈那张早就模糊在记忆里的温柔笑脸,和他爸刚才那张疲惫又冷硬的脸,在他脑子里来回切换,搅得他心烦意乱。那杯没加冰的威士忌,这会儿还在胃里烧着,可比起心里头被“宋澜”那两个字硬生生撕开的口子,这点烧灼感简直不值一提。
怎么跟林栀说?难道直接告诉她,咱们现在摊上的事儿,不光是有人抢生意,还他妈扯上了我那个死了多少年的妈,像鬼魂索债一样?这太沉重了,太黑暗了。他几乎能看见她听到这消息时,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会涌出多少震惊和心疼。
他不想让她陷得更深。他爸最后那句“别把她扯进来”,还在耳边嗡嗡响。
“叮”一声轻响,电梯到了一楼,门滑开,外面大厅的光线明晃晃地涌进来,刺得他眼睛有点疼。他深吸一口气,把心里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摁下去,脸上又挂回了平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德行。他摸出手机,给林栀回了条信息:
「会开完了,还行。中午一起吃饭?」
他得见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光是看看她,感受一下她身上那股子干净温暖的气息,也能把心头的寒气驱散一点。
信息几乎是秒回:
「好呀!我在学校门口咱们常去那家粥铺等你!」
后面还跟了个傻乎乎拥抱的小熊表情。
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表情包,陆辰言一直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迈开步子,快速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厅,逃离了这座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钢铁森林。
学校门口那家粥铺,还是老样子,人多,吵吵嚷嚷的,充满了活人的烟火气。林栀已经占好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面前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南瓜小米粥,还有几碟清爽的拍黄瓜、凉拌海带丝。一眼看见陆辰言推门进来,她立刻扬起手,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带着点雀跃的笑容,使劲晃了晃。
“这儿!”
陆辰言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要确认她是不是完好无损。
“怎么样?会开得顺利吗?你爸爸他没……没为难你吧?”林栀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凑,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担心。
陆辰言拿起勺子,无意识地搅和着碗里金黄粘稠的粥,热气升腾起来,让他过于冷硬的眉眼模糊了些。
“不算太顺,但暂时压下去了。”他避重就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董事会那边有人借题发挥,不过我爸已经安排了应对。”
他只字未提宋澜,没提那个像幽灵一样冒出来的权限密钥。这种糟烂事,不该污染这个有粥有菜、有她笑脸的地方。
林栀多敏感一个人,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保留,也看清了他眉宇间那抹没散干净的沉重。她知道事情绝对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但她没追问,只是用勺子把自己碗里那颗最大、最饱满的红枣舀起来,轻轻放到了他的粥碗里。
“先喝点热乎的暖暖,你脸色看着不太好。”她声音轻轻的,用这种细微的举动表达着她的体贴和支持。
陆辰言看着碗里那颗突然多出来的、圆滚滚的红枣,心里头某个冻得硬邦邦的角落,好像被这热气熏开了一条缝。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埋头开始喝粥。温热的粥滑进胃里,确实驱散了一些从那个冰冷总部带出来的寒意。
“对了,”林栀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语气随意地说,“我上午跟苏晴碰了个头,顺便打听了一下她表哥那边。她说她表哥讲,最近他们信息安全部气氛特别紧张,天天加班,好像在查什么了不得的大漏洞,权限查得特别严,人人自危那种。”
她顿了顿,放下勺子,看向陆辰言,声音压得更低:“她还说,她表哥提了一嘴,就在传闻泄露发生那阵子前后,他们部门有个负责日志归档的老员工,姓张,请了挺长的假,到现在还没回来上班。”
她抬起眼,仔细观察着陆辰言的反应:“苏晴表哥说,那个张工在公司干了十几年了,人特别老实,技术也好,就是家里负担重,老婆身体一直不好。请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但……这个时间点,是不是有点太巧了?你觉得呢?”
陆辰言搅粥的动作微微一顿。
请假?在数据泄露的风口浪尖上?一个负责日志归档、有机会接触到系统最底层操作记录的老员工?
这确实是个不能忽略的细节。如果真有内鬼要擦屁股,篡改或者删除访问日志是最直接的办法。一个关键岗位的员工突然请长假,这里头的嫌疑可就大了。
“姓张……”陆辰言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集团花名册,“张建明?”
“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儿!”林栀连忙点头确认。
陆辰言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这看起来是个不起眼的小线索,但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扯出后面的大鱼。林栀的这份细心和敏锐,又一次帮了他。
“这个消息很重要。”他看着林栀,眼神很认真,“谢了。”
林栀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用勺子戳着碗里的粥米:“能帮到你就好……”
吃完饭,陆辰言把林栀送回宿舍楼下。
“下午我还得去趟实验室,有点数据要处理。”陆辰言对她说,“你别想太多,回去休息会儿。”
林栀点点头,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眼底那抹淡淡的青黑,忍不住叮嘱:“你也是,别太拼了,肩膀记得按时敷药,别不当回事。”
看着她眼里纯粹的担忧,陆辰言心里头那股想把所有糟心事都倒出来的冲动又冒了出来,想从她这儿汲取点温暖和力量。但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知道了。”
回到冷冷清清的公寓,陆辰言并没急着去实验室。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输入一长串复杂密码,登录了他爸刚给他开通的那个临时调查权限端口。他首先调出了信息安全部员工张建明的详细档案,以及最近三个月的考勤和请假记录。
电子记录显示,张建明请的是“事假”,理由是“家中急事”,而不是林栀听说的“病假”。请假开始的时间,不偏不倚,正好卡在“曙光计划”核心数据完成第一阶段整合、马上就要进入内部测试的关键节点——三天前。请假时长两周,目前状态显示仍是“休假中”,尚未复工。
这个时间点的巧合度,高得有点扎眼。
陆辰言尝试用权限去查询张建明在请假前一段时间内的具体系统操作日志,特别是那些跟日志归档、数据备份、记录清除相关的敏感操作。但这部分底层日志的管理员操作记录本身保密级别就高,他手里的临时权限不够,直接被系统拦截了,提示需要向信息安全部正在运作的专项调查组提交正式申请才能调阅。
他盯着屏幕上的拒绝提示,手指在触摸板上敲了敲。直接打申请?太莽撞了,容易惊动可能存在的内鬼,或者让调查组里的人产生不必要的注意。
他换了个思路,转而调取了张建明的内部通讯记录(只显示通话时间和对方短号,不涉及内容)以及最近一个月的门禁刷卡记录。仔细筛查后发现,张建明在请假前大概一周左右,跟一个内部短号有过几次短暂的通话记录,每次都不超过两分钟。他查了一下那个短号,归属是集团行政部下面一个负责办公电脑、打印机之类设备维护的小组。
更值得注意的是请假前一天晚上的记录。张建明最后一次刷门禁离开公司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七分,比他平时正常下班时间晚了将近两个小时。而且,门禁系统记录显示,他在当晚八点零三分,曾独自一人刷卡进入过位于总部大楼地下一层的一个区域——那是存放部分已经淘汰或者处于休眠期的老旧服务器,以及一些过期备份磁带的档案库房。
因为那里存放的数据大多已过活跃期,访问频率极低,所以安保等级和监控覆盖密度,都远不如存放核心数据的主机房。
陆辰言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张建明这个行为轨迹,尤其是深夜独自进入低安保等级档案库房这一点,太反常了,嫌疑急剧上升。
他立刻拿起手机,给周铭发了条加密信息,把张建明的姓名、部门、以及那个行政部设备维护小组的短号都发了过去。
「重点查一下这个张建明近期的银行流水、信用记录,看看有没有不明来源的资金进出。还有,摸清楚那个行政部短号具体对应哪几个人,查他们的对外通讯记录,特别是泄密时间段前后,有没有异常联系。看看能不能和已知的竞争对手扯上关系。」
周铭回复得很快,言简意赅:「明白。张建明的财务和通讯记录我去挖。另外,你上次让我追的那笔雇凶的钱,有几层皮包公司的壳子被敲掉了,最后指向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叫‘星瀚资本’。这公司表面干净得像张白纸,查不到任何实际业务,但注册资本却不小,有点可疑。我正在想办法穿透最后的实际控制人,需要点时间,这玩意儿藏得深。」
星瀚资本……
陆辰言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个设在海外避税天堂、背景干净得像假的一样的空壳公司,简直是洗钱和进行灰色资金转移的完美工具。它会和集团内部那个“内鬼”有联系吗?和那个胆大包天、敢盗用他母亲名义的幽灵,又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各种线索像散落一地的珠子,开始一颗颗冒出来,但彼此之间还缺少那根能把它们串起来的线。
他疲惫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母亲那张温柔又带着点忧郁气质的脸,不受控制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权限……他爸说是他亲自监督封存的。那么问题来了,除了他爸本人,还有谁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些被封存起来的密钥档案?
一个模糊的、他极其不愿意去触碰和深想的念头,像水底的暗影,悄无声息地浮了上来,带着一股寒意。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几乎从不主动拨打的号码——他爸陆明远的私人手机,按下了呼叫键。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时,才被接起来,背景音有点嘈杂,能听到隐约的车流声,像是在车上。
“什么事?”陆明远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疲惫感。
陆辰言没绕任何圈子,开门见山,直接问出了那个关键问题:“爸,我妈当年的权限密钥封存,除了你亲自监督,具体经手办事的还有谁?或者说,还有哪些人,清楚整套封存的流程,知道东西具体存放在哪儿?”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沉默。只有通过电流传来的、微弱的车辆行驶的噪音。过了足足有七八秒,陆明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正竭力压抑着巨大情绪波动的颤抖:
“当年……负责具体执行封存操作、以及后续档案管理工作的……是你妈生前的副手,也是她……最看重、最信任的一个学生……”
他说到这里,顿住了,呼吸声明显加重了几分,仿佛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就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他叫,沈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