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A市的路上,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乌云低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殆尽。雨点开始敲打车窗,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是印象派的画作,美丽却令人不安。
周铭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雨刮器以最高频率左右摆动,却仍难以完全清除倾泻而下的雨水。他不得不将车速降到六十以下,眯着眼睛努力辨认着被雨水模糊的道路界线。
车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捏出水来。周铭不时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后排闭目养神的陆辰言。他的老板看起来平静得像一尊雕像,只有偶尔因车辆颠簸而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出他是个活人。但周铭知道,陆辰言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大脑一定在高速运转,分析着王建斌那诡异的状态和那个来历不明的U盘。
那个小小的黑色存储设备,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陆辰言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周铭不禁回想起在王建斌那间破旧公寓里的一幕幕——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项目工程师,如今已沦为惊弓之鸟,眼神中满是恐惧与绝望。他将U盘交给他们时,手指颤抖得如同帕金森患者,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口型反复说着“危险”二字。
“直接去安全屋?”周铭打破沉默,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干涩。技术团队已经在那里待命,这是他们之前就约定好的。一旦拿到关键证据,第一时间前往那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安全据点。
“嗯。”陆辰言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连嘴唇都几乎没有动一下。这种极简的回答方式周铭再熟悉不过,这意味着陆辰言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不愿被任何无关紧要的对话打扰。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驶入那个熟悉的老旧小区。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像是为这紧张的氛围敲打着杂乱的鼓点。这个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几乎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监控设备,墙体斑驳,路灯昏暗,却是他们最可靠的安全屋所在地——谁会想到陆氏集团的继承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周铭将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最隐蔽的角落,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电梯运行时发出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地下空间里格外刺耳。周铭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一把pact型手枪,虽然希望永远不会用到,但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安全屋内,气氛比外面更加紧绷。不足六十平米的房间里挤满了各种高端设备,几台服务器机箱发出低沉的嗡鸣。三名技术人员已经架设好了隔离环境的检测设备,看到陆辰言和周铭进来,立刻起身。
“陆少,周少。”为首的技术负责人李明是陆辰言高薪挖来的网络安全专家,曾经在黑帽大会上叱咤风云,后来被陆辰言招安,成了他最得力的技术顾问。李明眼下有着明显的黑眼圈,显然已经连续工作多时。
陆辰言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黑色的U盘递了过去。李明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是捧着什么易爆品,将其放入一个特制的、与互联网完全物理隔绝的透明检测箱中。这个检测箱是他们自主研发的隔离环境,即使U盘内藏有最恶意的病毒,也无法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
连接,通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连接的主机屏幕上。那是一台经过特殊改装的计算机,运行着自主开发的操作系统,专门用于分析可能存在威胁的存储设备。
李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运行着各种检测程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窗外持续的雨声在房间里回响。周铭不安地踱步,时不时凑近屏幕想看个究竟,却被复杂的代码界面弄得一头雾水。
“U盘本身没有物理破坏痕迹。”李明盯着屏幕,汇报道,“外壳是标准的塑料材质,接口有轻微磨损,说明不是全新设备。没有发现自毁程序或硬件木马。现在开始尝试读取数据……”
屏幕上开始滚动读取进度条。
百分之十……三十……五十……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是魏哲留下的又一个挑衅?是王建斌拼死保护的证据?还是一个更加精密的陷阱?周铭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这种等待的煎熬比直面危险更让人难受。
进度条缓缓走到百分之百。
“读取完成。”李明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里面只有一个文件。是一个加密的压缩包,大小约2.5G。”
“能破解吗?”周铭急切地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加密方式……很特别,不是常见的商业算法,带有明显的自定义特征。”李明眉头紧锁,双手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一连串的分析数据,“和之前那个数据包的加密风格……很像。你看这个密钥交换协议,还有这个非线性变换矩阵,几乎是一样的架构。”
又是魏哲的手笔!
陆辰言的眼神冷了下来。果然,这个U盘的出现,绝非偶然。魏哲就像个狡猾的猎人,不仅布下陷阱,还享受着猎物一步步落入圈套的过程。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对他来说不仅是手段,更是一种艺术形式的展现。
“破解需要多久?”
“无法确定。”李明摇头,表情凝重,“这种级别的自定义加密,暴力破解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算力。我们的服务器集群全部投入的话,可能也需要几十个小时。而且不确定是否有触发机制——如果尝试次数超过某个阈值,数据可能会自毁。”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眼看又要被一道坚固的密码墙挡住。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像是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辰言忽然开口:“尝试用‘L.S.t_think_It's_over?’作为密钥或者密钥种子。”
李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之前那个数据包里发现的、魏哲留下的冗余签名字段!他立刻在破解程序中输入了这一串字符,并尝试以其为基础进行多种形式的衍生和碰撞。这种用创作者“签名”作为加密线索的做法,正是魏哲那种自负天才的典型风格——他既想隐藏秘密,又忍不住留下线索,享受被人破解的快感。
屏幕上的破解程序再次开始高速运行。
这一次,进度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推进!
几分钟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屏幕上弹出了“解密成功”的对话框!
“成功了!”李明忍不住低呼一声,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其他两名技术人员也凑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
周铭也松了一口气,用力拍了一下陆辰言的肩膀:“可以啊辰言!这都能猜到!你怎么想到的?”
陆辰言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更加凝重。魏哲竟然真的用了自己的“签名”作为加密关联,这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自负的炫耀。他仿佛在说:看,我早就告诉你们答案了,是你们太笨,找不到。这种游戏心态让陆辰言感到一阵恶心——当他们在为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而忧心忡忡时,魏哲却把这当作一场有趣的智力游戏。
压缩包被解压,里面露出了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简单的日期编码“2015_0314”,对应着八年前L国港口项目接近尾声的那个时间段。那个日期像一记重锤敲在陆辰言的心上——那是项目即将竣工的前一周,也是事故发生的十天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铭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感觉自己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播放。”陆辰言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李明移动鼠标,光标在视频文件上悬停了一瞬,然后双击。
播放器窗口弹开,画面晃动了几下,稳定下来。拍摄环境似乎是在一个简陋的办公室里,光线昏暗,像是傍晚时分只开了一盏台灯。镜头对着办公桌。桌后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年轻许多的王建斌!他穿着项目工装,左胸口袋上还绣着陆氏集团的logo,脸色有些紧张,不停地搓着手。与现在那个憔悴落魄的形象相比,视频中的他至少重了二十斤,头发浓密,只是眼神中已经带着一丝不安。
而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昂贵西装、身材挺拔的男性背影。那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一看就价值不菲,与这个简陋的办公环境格格不入。
虽然看不到正脸,但那个背影的姿态,以及偶尔侧头时露出的、线条冷硬的下颌轮廓,让陆辰言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个背影……他太熟悉了!从小到大,他无数次看到这个背影——在书房里批阅文件,在会议室里主持会议,甚至在他童年时参加的学校活动中,这个背影总是那么挺拔、权威、不容置疑。
是陆明远!他的父亲!
视频没有声音,像是被刻意抹去了。只能看到画面中,陆明远将一份文件推到王建斌面前,手指在文件某处点了点。王建斌拿起笔,手有些发抖,似乎在犹豫。陆明远侧过头,对他说了句什么,王建斌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快速在文件上签下了名字。
然后,陆明远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分量不轻的信封,放在了桌上,推到了王建斌面前。王建斌看着那个信封,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伸手,将信封迅速拿起,塞进了自己的工装口袋里。从信封的厚度来看,里面的内容相当可观,绝非普通的工作报酬。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画面定格在王建斌将信封收入口袋的那个动作上。
整个安全屋,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周铭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定格的画面,又猛地转头看向陆辰言,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慌乱。作为陆辰言最亲近的助手,他自然认得陆明远的背影,也清楚这段视频如果流出,将对陆氏集团和陆明远个人造成怎样的毁灭性打击。
这视频……这内容……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虽然陆明远始终背对镜头,但这画面传递出的信息,足以引发无数可怕的联想!项目负责人,在项目尾声,与集团董事长私下会面,签署文件,并收下了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现场!联想到不久后发生的港口事故,以及随后的一系列问题,这段视频简直就像是事故的前奏,是拼图中最关键的一块!
陆辰言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背影,琉璃色的眼瞳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荡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冰冷。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变得困难。
他想起父亲对王建斌这个名字的异样反应,想起他急于找到此人的命令,想起每当有人提起L国港口项目时,父亲那种不自然的回避态度……
原来如此。
这就是魏哲和劳伦斯家族翻找“旧账”的目的!他们手里,竟然握着这样一段足以将陆明远拖入深渊的视频!
王建斌那极致的恐惧,也找到了根源。他不仅是知情人,更是参与者!他害怕视频曝光,更害怕陆家的报复!八年来,他背负着这个秘密,从项目高管沦落到贫民窟,精神早已处于崩溃边缘。
“辰言……”周铭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这视频……未必是真的……可能是伪造的……现在的deepfake技术那么发达,连视频通话都能造假,更别说这种画质一般的……”
“是真的。”陆辰言打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他一眼就认出,那个背影,那件西装,甚至那个放信封的动作细节,都与他记忆中的父亲分毫不差。魏哲或许是个疯子,但他做事,喜欢用“真实”作为武器。伪造证据太低级了,他更享受将真实的黑暗面赤裸裸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快感。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定格的画面中,办公桌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印着L国港口项目Logo的陶瓷杯。那个杯子看起来很普通,白色的杯身上印着蓝色的港口轮廓图,是当时项目部分发的纪念品。
“那个杯子,”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我当年随手买给他的。在港口附近的市场,只花了不到五美元。”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L国视察项目,当时他刚满二十岁,对父亲的商业帝国充满好奇。那个粗糙的陶瓷杯与父亲办公室里的名贵茶具格格不入,但陆明远却一直用着它,直到项目结束。
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周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无力地靠在桌子上,感觉双腿发软。如果这段视频是真的,那么它不仅会摧毁陆明远的声誉,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整个陆氏集团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股价暴跌、政府调查、合作方解约……这些还只是最直接的后果。
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陆辰言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震荡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冰。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有着个人情感的儿子,而是陆氏集团的继承人,是必须应对危机的决策者。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魏哲和劳伦斯家族,真正的杀招在这里。他们不仅仅要打击陆氏集团,更要彻底摧毁陆明远个人,甚至将他这个继承人也拖入这泥沼之中。那张八年前的合影,王建斌的现身,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引出这个最终的“证据”。
这是一场针对他整个家族的、处心积虑的毁灭行动。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屏幕,对李明冷声下令:“彻底销毁这个文件的所有副本和读取记录。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如果有半点泄露……”他没有说完,但眼神里的冰冷杀意,让李明和周铭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明白!”李明连忙应道,开始操作安全擦除程序。这种程序会对存储介质进行多次覆盖写入,确保即使最专业的数据恢复手段也无法还原原始内容。
周铭看着陆辰言冷硬如雕塑的侧脸,心里充满了担忧。他知道,这个视频的出现,意味着战争已经升级到了最残酷的阶段。这不是普通的商业竞争,而是你死我活的家族恩怨。劳伦斯家族显然是要为八年前的那场“失败”复仇,而魏哲则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刀。
“辰言,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周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跟随陆辰言多年,经历过无数危机,但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如此恶毒的攻击手段。
陆辰言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霓虹灯光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内心翻涌却不得不强行镇压的惊涛骇浪。雨滴顺着玻璃滑下,像是泪水,为这座看似光鲜亮丽的城市洗刷着不为人知的污秽。
父亲……那个在他心目中虽然冷漠严厉,却始终代表着强大和秩序的父亲……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去。这不是简单的商业贿赂或违规操作,视频中的场景暗示着更深层次的阴谋。那份被签署的文件是什么?那个厚厚的信封里装的是什么?与后来的港口事故有什么关系?无数问题在陆辰言脑海中盘旋,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寻找这些答案的时候。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但他浑然不觉。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震撼与痛苦。这一刻,他必须做出选择——是保护家族秘密,还是直面可能更加丑陋的真相?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找到魏哲。在他把这个视频公之于众之前……不计一切代价。”
这句话在狭小的安全屋里回荡,像是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又像是一个绝望的赌注。周铭看着陆辰言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他们不再只是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在这场黑暗的战争中寻找生机。
雨还在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