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最后几粒雪籽掠过草棚顶,苏芽哈出的白气在棉袍领口凝成薄霜。
她望着吴老三冻得发紫的后颈——那道陈年刀疤像条僵死的蜈蚣,正随着老人搓手的动作微微抽搐。\"走。\"她的声音裹着风刀,惊得雪堆里缩着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吴老三最先抬脚,棉鞋在雪地上压出个深印子。
小满跟在他身后,怀里的铁钎撞着腰间的铜铃,叮铃铃响得人心慌。
三个壮丁里最年轻的阿牛总往苏芽腰间瞟——那里别着的产钳还沾着前日削耳垂的血,此刻被体温焐得发亮。
倒是那个被削了耳垂的新兵走得最稳,捂耳朵的手垂在身侧,指缝间渗出的血早冻成了暗红的痂。
北山在雪雾里只露半截轮廓,像被谁拿粗布蒙了头。
苏芽数着脚下的碎冰,每走十步就抬头望一眼日头——末世后日头总悬在西天,像块冻硬的柿饼。
她摸了摸怀里的《产育全录》,纸页边缘硌得肋骨生疼,那是师娘临终前塞给她的,说
\"保不准哪天能当刀使\"。
\"到了。\"吴老三突然停住。
他的驼背几乎贴到雪堆上,枯枝似的手指抠进雪缝,\"就底下。\"
苏芽蹲下身,指尖触到雪下的硬土——不是冻透的死土,带着点潮乎乎的温。
吴老三从怀里摸出铁钎,在雪地上画了个圈
\"前朝的窖,入口在这儿。\"
钎头落下时,他眯起眼,耳朵几乎贴到地面。
第一下\"噗\",第二下\"咚\",第三下\"空\"——他忽然直起腰,驼了三十年的背竟挺得笔直
\"没塌心!
墙是青砖夹灰,三十年不坏!\"
阿牛抡起铁锹就砸,冻土块混着冰碴子飞起来,砸在他脸上也不躲。
苏芽解下棉袍搭在旁边树杈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接过小满递来的铁镐。
她手腕一旋,镐头精准楔进冰缝,\"咔嚓\"一声,冻土裂开条缝。
清到半人深时,\"吱呀\"一声闷响。
吴老三扑过去,用袖子擦掉窖门上的雪——暗红漆皮剥落处,还能看见\"御\"字残痕。
他颤抖的手抠住门缝,指甲盖里全是泥\"
开了!\"
霉味混着土腥气涌出来。
苏芽打着火折子,橙黄火光里,窖壁青砖泛着青灰,角落堆着半腐烂的瓜藤——瓜皮上还留着金漆写的\"冬玉\"二字,是前朝贡品。
吴老三跪下来,捧起一把土凑到鼻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
\"活土!掺了骨灰、尿灰、草木灰,地火还熏着根脚......\"
他的手在发抖,土粒从指缝漏下去
\"能种曲霉,能养菇!\"
苏芽蹲在他旁边,指尖碾了碾那把土。
土粒里混着细碎的骨渣,扎得指尖生疼——这疼让她想起昨日产房里的血,想起陈九削耳垂时溅在草席上的血点。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都皱起来
\"拆两间破屋铺顶防雪,取骨汤渣混灰作基。
小满,带人收夜露蒸水——我们要在这儿,种出第一口荤。\"
七日后的清晨,北窖飘着甜丝丝的香气。
苏芽蹲在菌床前,嫩黄的羊肚菌像小伞似的从灰堆里钻出来,菌盖表面的褶皱沾着晨露。
她摘了最小的一朵,放进嘴里慢慢嚼——没有苦涩,只有清鲜的土腥。
\"熬汤。\"
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先给高烧的王婶,再给李老头家的小孙子。\"
菌汤的香气顺着风飘到芽堂时,草棚外挤了二十多号人。
有个穿灰布袄的老妇跪在雪地里,膝盖下的雪水浸透了裤脚
\"芽娘子,我孙儿三天没进米了......\"
她的手扒着苏芽的棉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苏芽弯腰把老妇扶起来,她的手劲大得惊人\"
一汤换一工。
拾柴、清雪、缝衣,皆可计工。
人群里有人骂\"冷心\",她只淡淡扫过去一眼,那声音立刻哑了。
当晚,阿枝抱着账本跑来找她时,睫毛上还沾着雪
\"登记的有十三个,连陈九的人都有三个——说要换汤给冻伤的兄弟。\"
燕迟翻账册时,烛火在他眼下投出两个黑影。
他数到第七页,忽然顿住:每日申时,总有两个名字重复出现——张婶和赵嫂。
她们领汤的次数比旁人多一倍,却从未在工册上留名。
雪夜的风灌进账房时,燕迟的青衫下摆被吹得猎猎响。
他缩在废庙后墙根,看着张婶掀开墙洞上的草席,陶罐倾斜的瞬间,菌汤的香气混着腐味涌出来。
墙洞里传来粗哑的骂声
\"就这点?\"
\"她们把汤给了刘三。\"
燕迟的声音带着寒气
\"那墙洞里至少藏了五个人。\"
苏芽正在磨产钳,钢刃在石上划出刺啦刺啦的响。
她头也不抬
\"我知道。\"
磨好的产钳被她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
\"前日让小满在汤里掺了姜汁——极淡的,喝不出来。\"
她指腹蹭过钳刃\"
但久饮的人,唇齿会泛微红。\"
燕迟突然明白过来,望着她腰间的产钳,那金属在炉火下泛着暖光,却让他后颈发凉\"
你要用一碗汤......\"
\"引他们自己走进火堆。\"
苏芽打断他,推开账房的窗。
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
\"明日申时。\"
她的声音被风卷走,却清晰落进燕迟耳里。
他望着她的侧影,月光在她发间结了层薄霜,像极了七日前菌床上的晨露——同样清冽,同样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次日申时,北风突然转急。
雪粒子打在北窖的草席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苏芽站在窖口的高台上,产钳在腰间撞出轻响。
她望着雪雾深处,那里有模糊的人影晃动,像一群被香气引过来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