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晦的视线还黏在那截炭笔上,苏芽已裹着皮袄踏进了芽堂的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带起的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正撞在柳氏怀里的炭盆上,火星子噼啪炸响。
\"地窖改好了。\"
周铁头从门后闪出来,粗粝的手掌拍在案上,震得铜灯晃了晃
\"毛毡糊了三层,后墙掏了通气孔,您看——\"
他指了指里间,暖烘烘的潮气裹着松木香涌出来,燕迟正踮脚往墙上钉羊皮图,发梢沾着木屑。
苏芽脱了皮袄搭在椅背上,后领的炭笔随着动作晃了晃。
她盯着那幅\"北境实情图\",冰渊谷的奴营被画成深黑色的漩涡,户部南仓的藏账用红笔圈了七八个问号,最北角的北仓却空着,只写了个\"?\"。
\"北仓有粮。\"
她抽出腰间的铜牌拍在案心,铜面冻得她指尖发麻
\"三万石冻粮,千卷农书。
可门在冰下——\"她扫过围过来的骨干,周铁头的炭工围裙还沾着木屑,柳氏的醒事簿半开着,小禾正咬着炭笔在图边画雪驼
\"开仓不难,难的是开了之后,怎么护得住这些粮。\"
燕迟从梯子上下来,指节蹭掉脸颊的木屑
\"粮食是火种。\"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
\"但火种要烧起来,得有人添柴。\"
他伸手点向图上的北仓
\"谁该吃第一口?
不是最强的,不是最先的——\"
他目光扫过周铁头皴裂的手背,柳氏腕上未愈的冻伤
\"是能种出下一季粮食的人。\"
苏芽突然笑了,眉梢挑得像把刀
\"垦荒队。\"
周铁头先反应过来,巴掌拍得案几嗡嗡响
\"我去!
炭工能烧炭,也能劈冰!\"
柳氏翻开醒事簿,冻得发红的手指快速翻页
\"前日有个山东来的老农,会辨冻土;昨日救的猎户,识得雪下的野根——\"
小禾突然拽她袖子,炭笔在图上划出条歪线。
苏芽俯身看,见她在官道旁画了个叉,又在荒驿道画了颗星
\"走废驿线。\"
她用炭笔敲了敲小禾的手背
\"聪明。\"
那晚燕迟在账房核对粮册时,烛火忽明忽暗。
柳氏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外头的雪气,纸页边缘沾着冰碴
\"周铁头底下的炭工说——\"
她喘着白气
\"北仓冰门是双钥锁。一钥在旧工部匠首手里,另一钥......\"
她指尖点在\"文庙钟楼\"四个字上,墨迹被体温洇开
\"藏在地基下。\"
苏芽的产钳凿进断墙时,冰碴子溅了满脸。
小禾举着火折子凑过来,火光里,墙缝深处嵌着个铜匣,绿锈爬满锁眼。
她用产钳尖挑开锁,里头躺着把钥匙,冰青铜铸的,刻着\"启蛰\"二字。
\"启蛰。\"
燕迟接过钥匙时,指腹蹭过那两个字
\"是节气,春雷动,万物生。\"
他抬头看苏芽,眼尾还沾着雪,
\"先帝藏钥于此,是盼有人能替天行春令。\"
苏芽把钥匙塞进怀里,隔着几层布都能摸到那点凉
\"天不行春,我们行。\"
启程那日飘着细雪。
二十个垦荒队员裹着杂色皮袄,十头雪驼驮着工具、种子、药包,铃铛在雪地里叮当作响。
苏芽站在新砌的土墙上,风掀起她的皮袄下摆,露出里头束着的产钳
\"我不许你们活着回来——\"
她提高声音,雪粒撞在脸上生疼
\"我许你们,活到看见春天。\"
人群里有人抹了把脸,不知是泪还是雪。
小禾突然跑过去,在最前头的雪驼鞍上贴了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们走,春天搬。
赵元晦的狂笑是在半夜响起的。
守卫举着火把冲过去,铁钳已经抵上他的嘴,却被燕迟拦住了。
月光透过铁栏照在他脸上,燕迟望着囚笼里癫狂的人,声音轻得像雪
\"你说的对,冰狱之下还有冰狱,北仓里有死人。\"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
\"但我们不怕死人——我们怕的,是活人不再想活。\"
后半夜雪停了。
小禾蹲在营门外,用炭笔在雪地上画了片芽,尖儿上挑着点光。
那光越变越大,越变越亮,从地平线爬上来,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北行队的脚印在雪地上拖出长痕,像一根线,系着所有人的心跳。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前方,折脊岭的风口正酝酿着什么——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突然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