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脚步在暖室门口顿住。
农老九蹲在青石板上,指甲缝里还沾着烧陶的黑灰,盯着合契环缺口处那抹未填满的空隙,喉结动了动
“轮值时老弱优先?我种三亩地要劈半宿冰,倒要把火让给晒太阳打盹的?这不是养懒人么!”
他突然提高声音,惊得火狸从草堆里探出头,尾巴尖儿抖了抖。
苏芽正往陶瓮里添热炭,闻言直起腰。
她的手被陶瓮烫得发红,却像没知觉似的,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
“老九,你去年冻坏的右脚,是谁用艾草给你灸了整月?”
农老九的脸腾地红了——那是陶娘的祖母,九十岁的瞎眼阿婆,摸黑给他搓过七夜药泥。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苏芽没再理他,转身往怀里揣了个铜手炉,对春桃道
“去陶娘家,说我要借半宿床。”
陶娘的土屋比冰窖强不了多少。
陶阿婆蜷在破棉絮里,每声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
苏芽把铜手炉塞进老人怀里,又解下自己的鹿皮斗篷裹住她
“阿婆,我给您接尿。”
陶娘红着眼要拦,被她按住手腕
“我是稳婆,血污都见过,还怕这个?”
夜露结在窗棂上时,苏芽蹲在床前,用竹管给老人导尿。
陶阿婆的手像枯枝,突然攥住她的腕子
“芽丫头...我家藏了枝...在房梁草堆里...”
苏芽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正看见老人浑浊的眼里泛着水光
“我那混小子...说木头不值两升米...可你给我擦身子时...比亲孙女还热乎...”
陶家小子撞开屋门时,天刚泛白。
他举着那截刻着“陶”字的沉木枝,膝盖砸在冻土上
“阿婆走前说,这枝不藏了。”
苏芽接过木枝,触到他掌心的湿冷——是连夜从房梁上掏草堆时划破的血。
第二日晌午,西头王屠户家的小闺女哭嚎着被抱进暖室。
孩子的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冻疮破了的地方结着黑痂。
苏芽凑近闻了闻,抬头对春桃道
“去挖地火旁的艾草,再取半块熊油。”
她把孩子的手浸在温酒里,边揉边道
“你家前日轮火时,我让小环多拨了半时辰,可对?”
王屠户媳妇抹着泪点头
“是...是您说孩子嫩,经不得冻。”
七日后,小闺女能攥住糖炒栗子了。
王屠户媳妇跪在暖室门口,把“王”字木枝捧过头顶
“那日火轮到我家,要没那半时辰地火烤药...孩子的手早废了。”
小环蹲在她旁边,炭笔在陶板上“唰”地添了两笔,脆响像心跳。
合契环只剩最后一个缺口时,燕迟掀帘进来。
他手里还攥着半卷竹简,是刚拟好的《火道九章》,墨迹未干
“你费这许多时日,不如直接把规矩刻在木牌上。”
苏芽正用细脐线量合契环的周长,线尾系着块碎玉——那是她接生第一个孩子时,产妇塞给她的谢礼。
“你写的是律,我立的是命。”
她抬头,眼里映着炭盆的光
“律是管人的,命是连心的。他们每交一枝,就等于说——我愿与众人同生共死。”
她翻开随身的接生簿,纸页边角磨得发毛,某一页密密麻麻记着
“陈三家媳妇,胎动如擂鼓,寅时需温床;李二嫂,胎气弱,每日申时火道留半柱香。”
“我记这些,不是为好看,是让她们知道——有人在记她们的命。”
苏芽指尖抚过纸页
“合契环也是记命,记这谷里每口人的热乎气儿。”
燕迟沉默良久,望着她发顶新冒的白发,忽然
“若有人毁契呢?”
苏芽冷笑,指节叩了叩合契环
“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共诛’——不是我杀他,是所有人,都不再认他。”
立契那日,第一缕地火顺着陶管爬进祠堂。
苏芽站在火前,身后是空置的祖牌——末世里,谁的祖宗都没熬过第一场黑雪。
“我们不拜神,只信自己定的规矩。”
她的声音撞在冰墙上,又落回众人头顶。
小环摇着铜铃先走,火狸叼着根松枝跟在她脚边。
东头老李头第一个上前,木枝“咔”地嵌进环槽;王屠户媳妇抹着泪,把木枝按了进去;陶家小子红着眼,木枝入槽时溅起一星火星。
农老九是最后一个。
他攥着“农”字木枝的手在抖,指腹蹭过木枝上的刻痕——那是他自己设计的火流纹路。
“我那火流图...”
他喉结动了动
“往后归环管?”
苏芽没说话,只是点头。
农老九突然笑了,把木枝狠狠按进去
“归就归!这环比我那破图热乎!”
合契环嗡然轻震,竟自己转了半圈。
石判的声音像敲钟
“火道公有,毁者共诛;用火轮值,老弱优先;修火记功,功满可议策!”
字痴用古音复述,抑扬顿挫像祭文,惊得梁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
苏芽蹲下身,把燕迟前日焚稿的灰烬混进泥浆。
那是他写废的《火道律》,说要“违者杖二十”“惰者减火三日”。
她用泥抹新接的陶管,抬头对燕迟笑
“你的字,成了地基的一部分。”
当夜,幽蓝的光绕着合契环转了三圈,最后停在小环的炭笔尖上。
笔尖渐渐发红,像被点燃了似的。
小环盯着那抹光,突然在陶板上画了个圈——圈里歪歪扭扭写着“守”字。
火道的陶管里传来咕嘟声,地火顺着新接的管道流进每一户。
可春桃巡夜时,听见石判蹲在祠堂外嘀
“环是圆了,可轮值时有人偷懒谁来管?明儿老李家和张屠户为火量吵起来,又该听谁的?”
她没接话,只是望着合契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春桃摸了摸怀里的沉木枝——那是她的“春”字。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苏芽给陶阿婆擦身子时说的话
“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活的管死的,才管得长远。”
可活的人心,要怎么管活的人心?
春桃望着祠堂的方向,听见冰崖下传来地火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