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在冰轨上滑了两日,第三日午后,橇底与冰面的摩擦声突然变钝。
苏芽攥着缰绳的手被震得发麻,低头见冰轨表面结了层薄霜——原是白日里温度稍升,冰面微融又冻住,像给轨道蒙了层砂纸。
“停。”
她喝了声,跳下雪橇。
靴底刚触冰面,便听见“咔”的轻响,冰纹从脚边蛛网状裂开。
“苏娘子!”
阿青从后橇扑过来拽她胳膊,十三岁的小姑娘手劲大得惊人,把她扯得踉跄两步,冰纹在原处停住,没再蔓延。
“谢了。”
苏芽拍她手背,余光瞥见燕迟正蹲在橇头,指尖沿着铁轨锈迹摩挲。
他素日里总把外袍束得齐整,此刻领口散着,发尾沾了雪,倒像株被风揉乱的竹。
“苏芽。”
他抬头时睫毛上凝着冰晶
“轨线偏了。”
说着展开怀里的《屯田策》,泛黄绢帛上用朱砂标着北仓方位
“原该正北,现在……”
他指尖顺着铁轨延伸方向比了比
“偏东半度。”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苏芽却觉后颈发紧。
她蹲下身,用产钳尖端挑起道旁石缝里的冻苔——深褐色的苔藓紧贴石壁,每片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蜷曲,像被无形的手掰过。
“小禾。”
哑女正蹲在五丈外的石堆旁,闻言立刻抄起炭笔奔来,发辫上的红绳在雪幕里晃成一点血。
苏芽指了指苔藓,小禾立刻俯身,用炭笔轻轻拨弄苔尖——每片蜷曲的方向,竟全朝西。
“背风面。”
苏芽捏着苔茎起身
“北地多西北风,苔藓该朝东南长才对。”
她转头看向阿青
“去,剖只野兔。”
阿青的骨刀在兔腹上划开道小口时,苏芽凑过去。
野兔腹腔里的内脏裹着层薄冰,肠壁脆得像冻硬的菜叶,却没裂开。
她用产钳尖戳了戳肝脏,冰壳下的肉质泛着青灰,只边缘融了细水。
“若近避风谷,地热上蒸,雪早该化了。”她直起腰,目光扫过队伍最前头的老耿。
那汉子正背对众人整理橇绳,驼皮手套在绳结上磨得发亮
“老耿,你带的,是黑石谷的路吧?”
老耿的背猛地一僵。
他转身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冰碴
“苏娘子……”
“你爹当年守谷,是护着谷里的百姓,还是护着谷里的冻粮?”
“先帝要拿冻粮做血祭,你引我们绕路,是怕我们发现?”
老耿“扑通”跪了,驼皮手套砸在冰面上发出闷响。
他喉咙动了动,从怀里摸出块半指宽的碎玉——玉上刻着个“耿”字,边缘磨得发亮
“我爹……我爹咽气前攥着这玉说,谷里的粮是给活人留的,不是给天看的。”
他额头抵着冰面
“我怕你们见了粮,也学那些官儿……”
苏芽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产育全录》,翻到夹着干枯松针的一页。
纸页上用墨笔勾着三座山谷,“避风谷”三字旁注着
“泉眼不冻,雪落即化,松枝斜而不折。”
她把书推到老耿面前
“你爹要护的活人,现在就在你身后。”
老耿抬起头,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他盯着书里的图看了半晌,突然抹了把脸,抓起橇绳
“听苏娘子的。”
当夜扎营时,陈婆的声音突然从火堆旁飘过来。
她失明的眼睛对着夜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火钳
“风不对。”
众人围着火堆的动作顿住。
阿青往火里添了块松枝,噼啪声里,陈婆的声音更哑了
“我在北地听风三十年……今夜的风,是从谷底钻出来的,不是从山尖上刮下来的。”
苏芽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扑灭火堆,雪地立刻陷入黑暗,唯有月光在众人肩头镀了层银。
她伏地将耳朵贴在冰面上——风声不再是尖锐的哨音,倒像有人在地下轻轻喘气,带着湿润的暖意。
“收东西,改走南坡断崖。”她翻身站起,“老耿,南坡雪厚?”
“那地儿雪能没到马腹!”老耿急得直搓手。
苏芽蹲下身,用产钳尖戳了戳崖下雪层。
雪面平滑如镜,被戳出的小孔里,雪粒簌簌往下落,却没塌。
“雪下是空的。”
她指了指远处的断崖轮廓
“古河床改道后,底下留了空腔,能承重。”
石柱带着五个壮丁打头,每人手里攥着冰凿。
每走十步,冰凿便“咚”地砸进雪里——前九下都是空响,第十下突然传来“噗”的闷声。
“通了!”石柱吼了声,“底下是水!”
队伍在午夜听见了水声。
那声音从冰层下渗上来,起初像春蚕啃叶,渐渐变成汩汩的溪流。
陈婆跪在雪地里,颤抖的手摸向冰面:“是泉眼……活的。”
黎明前的暴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风卷着雪片劈头盖脸砸下来,苏芽的斗篷被刮得猎猎作响。
她把最后半锅豆粥分给妇孺,自己嚼着雪块,蹲在崖边看雪落轨迹——大部分雪片被风卷着往西北去,唯独有片山坳里,雪片落得慢了,像被无形的手托了托。
“谷口在那儿!”
她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她抄起产钳,拽着小禾和阿青就往山坳跑。
冰爪扣进崖壁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全队都跟着爬上来了。
产钳凿进岩缝的刹那,热气“轰”地涌出来。
苏芽的睫毛上结的冰碴“啪嗒”掉在雪地上,化出个小水洼。
她回头时,看见春桃抱着刚出生三日的阿枝之子,裹在暖胎布里的小脸红扑扑的。
“这儿,是你第一个家。”她喊着,把婴儿举向风雪。
队伍跌跌撞撞进谷时,天刚蒙蒙亮。
谷口的风果然不似外头凛冽,带着松脂的香气。
小禾摸出炭笔,在岩壁上歪歪扭扭地写:风说了真话。
而谷内深处,松树林里突然传来一声低吼。
那声音像被雪捂住的雷,闷闷的,却震得人耳膜发颤——不知是野猪,还是别的什么。
苏芽搓了搓冻僵的手,把产钳别回腰间。
她望着谷内朦胧的轮廓,那里像个葫芦,入口窄,里头……该是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