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策回宫那夜,雷声碾过宫檐,如天怒未息。
他被抬进养心殿时已不省人事,唇色发青,额烫如炉,可指尖却冷得像从冰河里捞出来的铁器。
太医们跪了一地,脉案写了三遍,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病不在经络,不在脏腑,连针都扎不进半分血气。
“陛下脉象空浮,魂不守舍。”老太医抖着手禀报,“像是……被什么‘勾’了去。”
没人敢接这话。
宫中禁忌太多,尤其清明台那一夜,亲眼所见的人都闭了嘴。
唯有断言站在殿外,仰头望着压城的黑云,低声喃喃:“不是勾魂,是引魂。他把自己点成了灯。”
三日后,萧玄策醒了。
睁眼第一刻,他没喊痛,也没问事,只是缓缓抬起手,盯着指甲根处那一圈淡淡的青痕,像铜锈蚀入骨缝。
他轻轻摩挲着,竟笑了。
“原来阴气入体,是这种感觉。”
话音未落,一口霜雾自他口中溢出,在烛火前凝成一缕白烟,转瞬消散。
当晚,断言夜探养心殿。
他手持一枚古铜铃,铃身刻有镇魂符文,是清明司传了七代的法器。
他本不想用,可当他在殿门外听见屋内传来细微的呜咽声——不是人哭,是风在墙角打旋,带着无数张嘴的形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
殿门轻启,阴风扑面。
断言踏步而入,举铃过顶,轻摇。
铃声未响。
咔的一声,铜铃从中裂开,碎成三片,坠地无声。
他脸色骤变,踉跄后退一步,撞上屏风。
“陛下已沾冥途之息。”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您虽活着,心跳仍在,呼吸未绝,但您的魂魄已被撕开一道口子,成了阴阳之间的‘活引’。”
他望向床上那个静坐的男人,眼神震颤:“从此之后,她所触之魂,皆会本能追寻您。不是因为您强大,而是因为……您成了它们回家的路标。”
萧玄策靠坐在榻上,披着玄色寝衣,烛光将他的轮廓映得如同石雕。
他听完,只淡淡问了一句:“那她呢?她会怎样?”
“她若不停止审判,这些冤魂便会越聚越多,而您,将成为它们的容器。一旦魂潮冲破封印,您会在清醒中被千魂啃噬神志,最终变成一具行走的怨窟。”
“哦。”萧玄策应了一声,竟抬手掀开了帐幔,“那就让她住进来。”
“什么?”
“沈才人,搬入养心殿侧室。”他语气温淡,仿佛在批一道寻常奏折,“朕的病,只有她能治。”
圣旨下达得快得反常,几乎在断言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就送到了永巷。
沈青梧接过黄绢时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恩宠,而是因为她知道——他真的成了“阴引”。
她踏入养心殿那夜,雨刚停。
月光穿过湿漉漉的屋脊,照在廊下那对铜鹤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柄指向天空的剑。
她走进侧室,推窗,看见主殿灯火未熄。
萧玄策坐在案前,正在批阅奏折,朱笔未停。
他没有看她,可她知道他在等。
她闭上眼,轻轻触碰窗棂。
刹那间,一股寒流自地底涌上,如千万根针扎进太阳穴。
她猛地捂住头,一声闷哼滑出口边。
就在那一瞬,主殿内的萧玄策忽然抬头,手中的朱笔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如血。
他站起身,推门而出,一步步走到她门前,却不进来,只是隔着门板说:“药熬好了,在桌上。”
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沈青梧没动。
她知道那碗药是什么——温阳固魂汤,加了三钱龙骨粉,专克阴气侵蚀。
可她也知道,真正让他好转的,从来不是药。
是她。
只要她靠近,那些缠绕在他周围的无形怨念就会安静下来,像迷途的羊群终于听见牧人的哨音。
他们同处一室,却如隔生死。
她不说,他不问。
她写字,他批折。
她梦魇,他添炭。
她半夜惊醒,总能看见他还在灯下坐着,目光落在她这边,哪怕只是帘影晃动。
直到那一夜。
她梦见一座宫殿,琉璃瓦在雪夜里泛着红光。
火从昭阳宫东厢烧起,浓烟滚滚,哭喊声被风撕碎。
一个女人站在正殿台阶上,凤冠未卸,手中握着半截断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永昌三年冬,昭阳宫大火,八十七人焚身……”她在梦中喃喃,“皇后站在火里笑……”
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全落进了守在外间的萧玄策耳中。
次日清晨,线清悄然入殿,递上一份尘封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永昌三年宫变录。
“昨夜你梦中所言,与幸存宫女供词完全吻合。”线清声音发紧,“其中一人写道:‘我看见皇后站在火里笑。’可当年官方记录,皇后是第一个死于火中的。”
沈青梧翻开卷宗,手指微微发抖。
她突然抓起笔,铺开一张空白宣纸,开始写。
字迹潦草,行距错乱,可内容精准得令人胆寒——哪位嬷嬷在哪个角落被倒塌的梁木砸中,哪名小太监因贪生爬墙却被羽林军射杀,甚至还有几个名字,是从未出现在任何档案中的失踪宫婢。
她不停写,笔尖划破纸张,墨汁飞溅。
断言赶来时,正看见她写下最后一个名字,猛然抬头,双目通红。
“你怎么了?”他问。
“我不是在回忆。”她声音沙哑,“我是被塞进去的。她们的记忆……正往我脑子里灌。”
断言翻看那张纸,脸色越来越白。
他认出了这种书写方式——判魂录的雏形。
唯有地府正式判官,在承接天命时,才能以心头血为墨,书万魂之罪。
更可怕的是,当夜子时,养心殿外阴风骤起。
九道模糊的身影浮现庭院,全都穿着前朝服饰,身上带着烧焦的痕迹。
它们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转向主殿方向,围着萧玄策的寝宫盘旋,一圈,又一圈,如同朝拜某种新生的神只。
断言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
“不能再写了。”他转身冲进侧室,一把抓住沈青梧的手腕,“这些记录必须毁掉!否则——”
可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沈青梧正低头看着那堆写满名字的纸,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
她轻轻抽出被他攥住的手,将纸卷拢,抱在怀中。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冷得像冥河之水。
“你说要烧?”她声音很轻,却让断言脊背发凉,“可以。但你要想清楚——这些不是证据,不是案卷,不是你能随意处置的废纸。”
她指尖抚过纸面,仿佛触摸亡者的脸。
“这些,是遗言。”夜未央,风如刃。
沈青梧立于庭院中央,素手一扬,符纸燃起幽蓝火光,灰烬盘旋而上,如蝶舞冥途。
她闭目低语,声若寒泉击石:“召——永昌三年,昭阳宫亡魂,残识归位。”
刹那间,天地失声。
月色骤暗,铜鹤影子扭曲拉长,竟似跪伏迎客。
九道阴影围宫盘旋已久,此刻唯有一道缓缓脱离队伍,颤巍巍落地——是个年轻宫女,半边身子焦黑溃烂,发丝蜷曲如枯草,眼中却还残留着死前的惊恐与执念。
她双膝一软,跪在养心殿门前,目光直勾勾落在萧玄策身上。
“陛下……”她哭出第一声,嗓音沙哑如磨刀石刮过铁板,“奴婢春桃,原是昭阳宫掌灯侍女……那夜大火,并非天灾……是皇后亲下令,命人泼油纵火,只为灭口!”
萧玄策眉峰微动,指尖轻轻敲击门框,一如平日听政般冷静。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正被某种无形之物攥紧——那不是恐惧,而是记忆深处某扇尘封之门,正在被人用血手推开。
“为何灭口?”他问,声音低沉平稳。
“因……因我撞见她与北狄使者密会于暖阁……”春桃浑身颤抖,“她说‘汉室血脉已污,当以火洗清’……还说……还说……今上并非先帝亲子……”
话音未落,她突然暴起!
身形如箭扑向萧玄策,口中发出非人的尖啸,双目翻白,十指成钩,直取帝王咽喉!
“小心!”断言怒喝,手中碎铃残片猛掷而出,却被一股阴流震飞三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瘦身影横移挡前——沈青梧竟以肉身硬接这一击!
“砰!”
魂体撞击之声闷响如鼓,她唇角溢血,踉跄后退两步,却始终未倒。
胸前冥纹隐现,那是与地府契约的烙印,正疯狂燃烧,吞噬入侵的怨气。
春桃瞪大双眼,仿佛认出了什么,嘶声喃喃:“你……你身上……有她的味道……那位穿黑袍、执判笔的女人……也来过这里……说过同样的话……”
语毕,魂体崩散,化作点点磷火,消逝于月下。
万籁俱寂。
唯有沈青梧粗重的呼吸,在冷夜里清晰可闻。
她单膝跪地,一手撑住地面,指节泛白。
阳气剧烈损耗带来的虚弱感如潮水袭来,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无数根针在里面搅动。
但她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不是疯,是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承接的不只是冤魂记忆,而是被王朝刻意斩断的历史残响。
这些亡者不是偶然找上门,而是冥冥之中,有人在推她走向真相的核心。
萧玄策静静看着她,眸光深不见底。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枚极淡的莲花烙印,花纹古拙,似曾刻于某块陪葬玉佩之上。
传说中,那是先皇后独有的信物图腾,随棺下葬,永不离身。
“你说过,审判必须有凭有据。”他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刀刃上,“现在,证据来了。”
沈青梧抬眼望他,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骇人。
“这不是开始,”她咳出一口血沫,声音沙哑却坚定,“这是偿还的序章。”
她慢慢站起身,将怀中那卷写满名字的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护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而在遥远偏殿的织房内,线清正跪坐于一方青铜织机前,指尖穿梭于银丝之间。
那些散落百年的终判卷碎片,在她手中如同活物般自动拼合,交织成新的名录轮廓。
烛火一闪,映出名录最顶端的名字——
墨迹未干,宛若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