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廷瞳孔骤然紧缩,心脏猛地沉到谷底。
这蠢货何时变得如此敏锐?
但转瞬间,他便苦笑着揪紧衣襟,声音里带着受伤的颤意。
“迦胥,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
眼泪终于簌簌落下,声音虚弱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我病的这些时日,医师说……是某种药物伤了胃经,可那日宫宴,我只吃过……”
他蓦地止住话头,唇瓣轻颤着抿紧,欲言又止的模样掺杂着一丝委屈的意味。
刹那间,闻人迦胥脖颈处的孽缘黑线突然剧烈扭动,试图缠绕而上。
可少年心口蓦地迸发一点金光——
啪!
黑线如遭雷殛,瞬间萎靡蜷缩,在金光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闻人迦胥眉头一拧。
他晃了晃脑子,只觉灵台一片清明,往日里曾被忽略的弦外之音,此刻全都纤毫毕现。
他嗤笑一声,眼底再无往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锋芒:
“慕云廷,我们相识已有七年。”
他缓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慕云廷心尖上:“这样‘无意’的暗示,你用了多少回?”
“就连我对你所谓的……”顿了顿,唇角扯出嫌恶的弧度,“喜欢,也是你一手引导的,对么?”
而今,竟还敢将脏水泼到道子身上!
慕云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怎么可能?!这、这根本不是他熟悉的闻人迦胥!
“我……”
他慌乱了一瞬,指尖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眼中又迅速蓄起泪水。
“是,可那是因为我……我喜欢你,也想你喜欢我……”
“在大玄这些年,唯有你真心待我,我控制不住这份情意,却又怕……怕你知道这份心思后会厌恶我,我只能用些笨办法,所以才……”
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用错了方式,迦胥……你原谅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伸手想去拽闻人迦胥的衣袖,少年却像避蛇蝎般猛地后退两步,嫌恶到极致。
“呵~拉倒吧!”
闻人迦胥下颌微扬,眉宇间尽是乖张骄矜的气焰,“你的‘喜欢’,本公子可消受不起。”
“慕云廷,看在七年情分上,过往种种我可以不计较,但往后——”
他眯起眼睛,语气危险,“别再来碍我的眼,否则哪天我心气儿不顺……”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冷哼。
少年弯腰抄起小马扎,转身踏入道观。
山风卷起枯叶,在两人之间划出天堑。
慕云廷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脸上的泪水渐渐干涸。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眼底翻涌起滔天的阴鸷。
……
观内,闻人迦胥踏着青石小径,唇间哼着欢快的小调。
他指尖转着根新折的竹枝,每一步都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不计较?开什么玩笑!
方才不过是碍于守门的小道童在场,他才故意如此说的。
传到道子耳中,显着他可良善了呢~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已经在盘算着要如何写信给京城那群狐朋狗友,好好“关照”一下慕云廷。
小霸王可不是乱叫的,嚣张跋扈、睚眦必报,才是他的本性!
你欺我一分,我讨你十成!
七年情谊,十成里有九成都是利用,剩下那一分虚情假意,他也不稀罕。
他幼时学的第一个道理便是:当断则断!
闻人迦胥正往竹楼走去,半路却撞见个熟悉的身影——
“咦?胡太医?”
来人正是太医院院首胡青松,两撇标志性的八字胡修得一丝不苟,发髻束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个紫檀药箱,步履匆匆。
“闻人小公子。”
胡太医拱手行礼,八字胡随着动作轻轻颤动,“陛下命老朽来为道子诊脉,推演国运最是耗神,道子这心疾……”
“那皇帝舅舅为何非要道子参与推演……”
闻人迦胥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小声嘟囔。
胡太医吓得胡子一抖,连忙左右张望——普天之下,也就这位小祖宗敢如此直言不讳地埋怨圣上。
“小公子有所不知。”
他压低声音,凑近道,“当年道子尚幼时,陛下见他天赋异禀却心脉有损,特意嘱咐国师好生将养着,当个普通弟子便是。”
他望向竹楼方向,眼中浮现追忆之色,摇头轻笑
“那时小道子不过七八岁年纪,粉雕玉琢的一个娃娃,偏生摆着副小大人的模样。”
“说什么‘既有此天赋,若因惜命不用岂不是辜负大玄,辜负子民,辜负上苍’,还道‘能在活着时多尽些力,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闻人迦胥心头猛地一颤。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
一个雪团似的小人儿跪坐在蒲团上,银发用红绳松松系着,眉间一点朱砂艳得惊心。
明明脆弱得恍若琉璃盏,却挺直脊背说要护佑苍生。
胸口像是被人塞了团浸满温水的棉花,又沉又软。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心绪,只觉得喉头发紧。
道子这般人物,皎如云间月,清似谷中雪。
而自己呢?
除了仗着镇国大将军和长公主独子的身份横行霸道,还有什么?
山风掠过,摇落一树梨花。
少年站在纷扬的花雨中,无意识地攥紧衣袖,生平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这句《诗经》中的句子蓦地浮上心头。
可念完又觉得不够。
道子比玉更通透,比雪更澄明,是这浊世里最清绝干净的一抹月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提过最重的不过是长枪,而凌霰白的手却能擎起一国气运,托住万千黎民的期盼。
胡太医见闻人迦胥出神,轻咳一声:“小公子?”
少年猛然惊醒。
竹影婆娑间,他沉默了片刻,唇线紧绷成苍白的一条直线。
但下一刻,他忽然攥紧拳头,眼底颓唐一扫而空,唯余灼灼光华。
纵是萤火,也要追月而行!
若因自觉不配便放弃,那他岂不是真应了道子那句“腻了”?!
他偏要向那人证明,他的喜欢不是那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是三刻热度就消散的儿戏。
这次,便是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
“走!”
闻人迦胥一把拽住胡太医的衣袖,步履生风,“胡太医您快些!对了,道子现在睡着,您待会儿把脉时动作轻些。”
???
胡太医被拽得踉跄,八字胡惊得翘起。
这小祖宗变脸比翻书还快,方才还蔫头耷脑,转眼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
山脚下,慕云廷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等候多时的奴仆见他脸色阴鸷如铁,连忙迎上前去。
这奴仆是他从朱国带来的唯一亲信,名唤阿九。
阿九刚搀扶住他,他便在后者手腕上轻点了三下——
朱国暗卫密令,启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