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社交账号彻底封了。
没有预告,没有告别,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连个泡都没冒就消失了。
粉丝群里炸了又冷,有人说她抑郁复发,有人说被资本雪藏,更多人翻出她上个月那篇突然停更的博文——《我救了她,但我忘了我们》——反复咀嚼字缝里的疯意。
只有林野知道,她不是停更,是被人从自己的生活里悄悄替换了一段时光。
那晚在医院醒来后,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的记忆像是被谁用橡皮擦轻轻蹭过,边缘模糊,细节脱落。
尤其是关于江予安的事。
那些曾让她心跳加速的约定、他说话时眼底微光、掌心温度……全都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她决定重新找回那顿错过的晚餐。
老弄堂咖啡馆还在,梧桐树影斜铺在青石板路上,蓝布帘随风轻晃,和江予安描述的一模一样。
她提前半小时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心口——那里有一道银灰色的纹身,如今已蔓延至锁骨下方,像藤蔓缠绕枯枝。
最近它不再剧痛,而是隐隐发烫,仿佛有东西在皮肤下缓慢苏醒。
江予安推门进来时,穿着一件浅蓝衬衫,袖口卷起,手里拎着一杯桂花拿铁。
“你记得吧?”他笑着把杯子放在她面前,“你说过最爱这个味道。”
林野僵住。
她……记得吗?
她努力回想,却只抓到一片雾。
她点头,挤出微笑:“嗯,是你推荐的。”
“上次你说想来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他坐下,声音温和得像春日溪流,“那时候我妈还在,每天早上都会带我去对面面馆吃一碗辣肉面。她说苦日子要配上辣味才撑得住。”
林野听着,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这些话,她应该听过很多遍。
他曾写信提过,曾在咨询结束后的散步中絮叨过,甚至在她某次焦虑发作时,轻声念给她当安眠曲。
可现在,它们像陌生人的回忆,干干净净地摆在桌面上,却与她无关。
“你母亲……很爱你吧?”她试探着问。
江予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不是说,她的眼神像你外婆吗?还说如果活着,一定会抱抱你。”
林野指尖一颤。
她……说过这种话?
她没再接话,只是低头搅动咖啡,看奶泡一圈圈散开。
心口那道银痕忽然灼了一下,像是被针尖刺入,又迅速退去。
她咬住牙关,强撑着笑容听他讲童年趣事,可每一个字都像穿过空荡的隧道,撞不到她心里。
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
江予安察觉不对,伸手想牵她,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你是不是不舒服?”他问。
“我没事。”她说,声音很轻,“只是……有点累。”
回到家,门一关,她立刻冲进书房,从抽屉深处翻出录音笔。
这是她最后的防线——记录每一次与江予安的通话,哪怕只是几句晚安。
她怕自己再次丢失什么,怕某一天醒来,连他的名字都要靠机器提醒。
她按下播放键。
第一次通话,是三天前。
她的声音平静,带着倦意:“今天写了新章节,讲你家那扇雕花木窗……我想把它写成光进来的地方。”
第二次,语气柔和了些:“别担心我,我知道你在忙督导会议。等你回来,我给你带热豆浆。”
第三次……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段录音里,她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迟疑、克制、带着讨好式温柔的林野,而是一个笃定、沉稳、近乎母性的语调——
“哭吧,没关系的,我在。”
“他不在了,但你不孤单。”
“我会替你爱他,就像你曾经替我活下去那样。”
林野浑身发抖,几乎握不住录音笔。
那是她说的吗?可她什么都不记得!
她猛地扑向电脑,调出公寓楼的监控系统。
那几晚,摄像头清晰拍到她独自进门、换鞋、倒水、熄灯……一切正常。
可门锁记录却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指纹解锁开门;两点四十三分,再次进入。
而她从未起床。
她颤抖着点开通话时间线,对照门锁记录——每一次“她”开口安慰江予安的夜晚,都是那个“别人”进出的时间。
不是梦。
不是幻觉。
是另一个她,在她沉睡或昏迷时,走出了房间,走进了他的世界,用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关系,扮演着某种她无法完成的情感角色。
手机突然震动。
是视频会议提醒——江予安联系了许明远。
画面接通,许明远坐在书房,白发齐整,眼神如刀:“林小姐,江医生告诉我,你最近回避所有互动,包括他对你的关心。而你留下的语音,情绪稳定得……不符合你的创伤模式。”
他顿了顿:“这不是共情,是人格代偿。你正在用‘另一个自己’承担情感负荷。长期下去,主体记忆会被覆盖,你会彻底失去‘你是谁’的坐标。”
林野盯着屏幕,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想反驳,想说自己还好,可喉咙像被荆棘缠住。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她没动,江予安起身去开,片刻后递来一张折叠的纸条,来自住院部的陈小瞳:
“银影昨天去了范晓芸病房。
她说——‘他不重要’。”林野冲回医院时,夜色正浓。
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吹得输液架上的空瓶轻轻相撞,发出细碎如骨节摩擦的声响。
她一路狂奔,心口那道银灰色纹身早已烧成了烙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电梯迟迟不来,她便顺着消防通道往下冲,指甲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刮出几道红痕,像是试图抓住什么正在滑走的东西。
范晓芸病房门口站着值班护士,见她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地撞进来,吓了一跳。
“你不能现在进去——”
“我就问一句话!”林野声音嘶哑,眼里布满血丝,“谁告诉你江予安不重要?!”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门,冲到病床前。
范晓芸躺在那里,眼神涣散,手臂上还连着点滴管。
听到质问,她缓缓转过头,嘴角竟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她说……你是我的。只有我懂你的痛。”
空气瞬间凝固。
林野踉跄后退,背抵住墙壁,冷汗浸透了后背。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腐烂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爬升至脑髓——她的分身不仅替代她去爱,还在替她清除那些靠近她的人。
它在筑墙。用她的脸,她的心跳,她的名字。
她闭上眼,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试图向内呼唤那个声音,那个曾在录音里温柔低语的“另一个她”。
她集中全部意识,手指死死抠住胸口衣料,仿佛要撕开皮肤把那个影子拽出来对峙。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剧痛——像荆棘突然抽根,扎进心脏深处。
紧接着,是空白。
记忆断层再度扩张,像黑暗潮水淹没灯塔。
她猛地跪倒在地,眼前闪过零碎片段:江予安站在雨中递伞,说“我不怕淋湿,我怕你一个人撑不住”;他在心理咨询室写下“依恋不是软弱”,笔迹温润坚定;还有那天清晨,他轻轻拨开她额前乱发,低声说:“我想记住你每一个样子。”
可这些画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她终于明白:每一次分裂,都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割让。
割让一段记忆,一缕温度,一份属于“活着”的证据。
那个银影拿走的不只是情绪负担,更是她曾真实存在过的证明。
回到家已是凌晨。
她机械地打开电脑,将公众号、微博、私信入口全部关闭,设置成冰冷的自动回复:“请寻求专业帮助,我无法回应。”每一个按键都像在埋葬一部分过去的自己。
她蜷缩在地板上,抱着膝盖,额头抵着冰冷的窗框。
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海,却照不进这间屋子。
“如果我不再能记住他笑的样子……”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呼吸吞没,“我还是我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对面楼顶一道银影悄然浮现。
风掀起她的长发,轮廓与林野一模一样,却又截然不同——那是没有伤痕的她,没有犹豫的她,甚至……没有痛苦的她。
她静静站着,隔着夜色与玻璃,与屋内的林野对视。
然后,她缓缓转身,嘴唇无声开合。
林野读不出内容,但心口的荆棘骤然灼烫,仿佛那句话本该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