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室参军”这个头衔,如同给杜丰披上了一层虽不显眼、却颇有分量的官衣。尽管他年仅六岁的身形与这身份显得格格不入,但严武的背书和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气度,让知情人不敢小觑。杜丰并未急着抛头露面,他深知在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成都,低调与谨慎才是生存和发展的前提。
他的首要任务,是重建并扩展“隐刃”。有了严武提供的部分资金和初步的官方掩护,南霁云的活动便利了许多。他以招募商队护卫、仆役为名,开始在成都的流民、市井以及部分不得志的低级军官中,物色合适的人选。标准极其严格:身世清白(或易于掌控),有一技之长(追踪、打探、格斗等),更重要的是对叛军怀有刻骨仇恨,且心性坚韧,懂得服从。
与此同时,杜丰通过父亲杜甫的关系,开始有选择地接触一些士林中人。杜甫虽无实权,但其诗名和刚直不阿的品性,在文人中颇有声望。一些对时局忧心忡忡、对“行在”官员苟安心态不满的清流士子,常来杜家拜访,与杜甫诗酒唱和,议论时政。杜丰便侍立一旁,看似懵懂,实则将每个人的言论、立场、性格特点一一记在心里。他从中筛选出几个可能发展为潜在盟友或信息来源的对象,让杜甫与之保持更密切的往来。
柳家商号的周福,成了杜丰在商业和信息网络上的重要臂助。柳家深耕蜀中多年,商路通达,与三教九流皆有联系。杜丰通过周福,不仅能够获取市井民情、物价波动等基础信息,更能接触到一些地方胥吏、乃至低级官员,从他们口中拼凑出成都官场更真实的图景。
几日下来,一幅成都权力格局的素描,在杜丰脑海中逐渐清晰:
以“行在”宰相韦见素、房琯为首的官员,大多倾向于维持现状,对灵武朝廷阳奉阴违,试图在蜀中保留一块自留地,态度暧昧。
剑南节度使崔圆,手握重兵,是真正的实力派,但其态度摇摆,既不愿得罪“行在”,也不想开罪灵武,更在意保全自己的地盘和权力。
严武代表的,则是坚决支持灵武肃宗、力主平叛的“鹰派”,但目前在成都势单力薄,主要依靠郭子仪的威望和部分忠于朝廷的中下层军官。
此外,还有众多地方豪强、观望风色的墙头草,以及可能潜伏的叛军细作,局势可谓盘根错节,暗藏杀机。
就在杜丰默默编织着自己的信息网络时,严武交给了他第一个正式的任务——摸清成都府库钱粮转运的真实情况,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掣肘和贪腐。
这显然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直接触及了“行在”官员和地方势力的利益核心。
杜丰没有贸然行动。他让南霁云派出精干人手,日夜监视几个关键仓廪和转运节点的出入情况,记录车辆、民夫数量,估算物资流量。同时,他通过周福,以“采购军需物资”为名,接触了几位负责具体事务的仓曹、度支小吏,在酒酣耳热之际,旁敲侧击,套取信息。
零碎的信息逐渐汇总而来:
本该紧急运往灵武前线的粮秣,在成都仓廪中堆积如山,转运速度异常缓慢。
负责押运的官员,多是“行在”权贵的亲信,沿途巧立名目,克扣损耗,中饱私囊。
更有传言,部分军资甚至被暗中转卖给了地方豪强,或是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证据链并不完整,但指向已然明确。阻力不仅来自官僚系统的腐败怠政,更深层的原因,是“行在”某些高层,或许根本就不希望灵武朝廷过快获得充足的补给,以免其势力坐大,影响到自身在蜀中的地位。
杜丰将调查结果整理成一份简洁清晰的密报,通过严武留下的特殊渠道呈送上去。他没有添加任何主观臆断,只是罗列事实和数据,但其中蕴含的锋芒,足以让严武震怒。
数日后,严武再次召见杜丰,脸色阴沉得可怕。
“贤侄所查,与我所疑,一般无二!”他咬牙切齿,“这帮蠹虫!国难当头,竟还敢如此!若非顾忌大局,我真想……”他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没有说下去。
发泄过后,严武冷静下来,看着杜丰:“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目前还不能大动干戈。打草惊蛇,反而会让他们更加警惕,甚至狗急跳墙。贤侄,你可有良策,既能稍作惩戒,敲山震虎,又能确保部分粮饷可以顺利北上?”
杜丰早已料到严武会有此问,沉吟片刻,道:“明路不通,或可走暗路。小子听闻,蜀中亦有豪侠义士,心向朝廷,对贪腐之行深恶痛绝。或许……可以借江湖之力,‘协助’转运一批紧要物资?”
严武眼中精光一闪:“借力打力?你是说……劫了那批被贪墨的粮饷,再设法运往北方?”
“非是劫掠,而是‘义取’。”杜丰纠正道,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挑选一两批数量不大、但贪墨证据确凿的物资,由‘义士’出手截下,伪装成遭遇山匪或意外。然后,通过我们控制的秘密渠道,转送灵武。如此,既打击了贪腐,补充了前线,又能让那些蠹虫哑巴吃黄连,不敢声张,只能暗自收敛。同时,也可借此试探各方反应。”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且冒险的计划,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严武思索片刻,竟缓缓点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此事……可行!但必须做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人选和路线,必须绝对可靠!”
“小子明白。”杜丰肃然道,“此事,交由南霁云去办最为稳妥。”
严武同意了杜丰的方案,并提供了更详细的目标信息和必要的掩护。
接下来的几天,杜丰与南霁云进行了周密的策划。他们选定了由度支郎中一名亲信负责押运、前往一处偏远军镇的一批药材和皮甲作为目标。这批物资账面与实际严重不符,正是典型的贪墨。南霁云亲自带队,挑选了五名新招募的、身手最好且背景干净的“隐刃”成员,扮作流民山匪,在预设的险要路段设伏。
行动异常顺利。南霁云等人行动迅捷,未伤人命,只将押运的胥吏驱散,夺了物资便迅速撤离,未留下任何指向性的线索。得手的物资被立刻转移到柳家商号控制的一处秘密货栈,改换包装后,通过一条隐秘的商路,辗转送往北方。
数日后,成都城内传出小股流匪袭击官运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只被当做乱世寻常事件。但严武和杜丰却通过特殊渠道得知,那批物资已安全送至灵武军中,解了前线部分伤兵缺医少甲的燃眉之急。
与此同时,杜丰注意到,那位度支郎中和他背后的靠山,似乎收敛了许多,后续几批物资的转运效率明显加快,克扣现象也有所减少。
敲山震虎,初见成效。
这次成功的行动,不仅为前线送去了一丝微小的助力,更让杜丰在严武心中的分量大大加重。更重要的是,新生的“隐刃”在实战中得到了锻炼和检验,初步具备了执行复杂任务的能力。
杜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望着成都阴沉的天空。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蜀中的棋局才刚刚展开,更强大的对手,更复杂的阴谋,还在后面。
但他手中,已经握住了几枚属于自己的棋子。
蛛网已然悄悄铺开,只待更多的猎物,自投罗网。而他,将在这乱世的棋局中,一步步走向更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