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府夜宴的余波,在成都的官场与坊间悄然扩散。“砺锋营”以弱胜强,五人小队力挫节度使府精锐,尤其是那名为孙小乙的少年军士最后灵猿摘旗的身手,成了酒肆茶馆中最引人入胜的谈资。杜丰之名,不再仅仅是“杜甫之子”或“严武记室”,而是与一支神秘精悍的力量画上了等号。
然而,表面的风光之下,是愈发汹涌的暗流。
崔圆在宴席次日便称病谢客,节度使府门庭若市却又透着一股压抑。那位从“行在”来的李侍郎,拜访崔圆的次数却明显频繁起来。成都城内,关于杜丰“年少骄狂”、“拥兵自重”的流言,如同冬日里的雾气,不知不觉地弥漫开来,虽不猛烈,却无处不在。
“公子,崔圆与‘行在’那些人,看来是铁了心要剪除您的羽翼。” 苏瑾坐在杜丰书房中,将一枚写着密报的小纸条在炭盆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明的不成,便来暗的。这些流言,便是他们放出的试探,意在败坏公子名声,孤立我们。”
杜丰正在擦拭一柄横刀,刀身映着他沉静的脸庞。“名声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在如今的时局下,更是虚妄。他们想用流言束缚我的手脚,却是打错了算盘。” 他放下横刀,目光锐利,“关键还是实力。‘砺锋营’需进一步扩编,但方式要更隐蔽。苏先生,依你之见,该如何行事?”
苏瑾沉吟道:“明目张胆招兵买马,必遭弹劾。属下以为,可借‘护卫商队’、‘协助地方剿匪’之名,将新募之人分散安置。柳家在蜀中的商路,以及严中丞留下的一些旧部庄园,皆可作为掩护。此外,‘隐刃’亦需加快渗透,不仅要监控崔圆与‘行在’动向,更要留意剑南道各州县的兵备、粮储情况。”
“就依先生之计。” 杜丰点头,“另外,河北方面,南八(南霁云)可有消息传回?”
“尚无最新消息。史思明与安庆绪内斗正酣,局势瞬息万变,南将军一行想必是潜伏极深,传递消息不易。” 苏瑾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
杜丰默然。他知道派南霁云深入河北行离间策反之计,无异于火中取栗,凶险异常。但若能成功,对扭转北方战局将有莫大助益。此刻,他只能选择信任南霁云的能力与运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守在门外的“砺锋营”卫士并未阻拦。只见凌素雪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黑衣,面容清冷,但动作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致。
“公子,该用药了。” 凌素雪将药碗放在杜丰面前。这是柳明澜离开前,特意寻名医为杜丰调配的固本培元之方,嘱托她务必每日督促杜丰服用。杜丰此前在长安屡遭刺杀,又历经逃亡、蜀中操劳,身体底子终究有些亏空。
杜丰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药汁苦涩,让他喉间一阵翻涌。
几乎在他放下碗的同时,一只素白的手递过来一枚蜜饯。凌素雪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随手为之,眼神却依旧看着别处,声音平淡无波:“柳娘子交代,公子怕苦。”
杜丰愣了一下,接过蜜饯放入口中,甜意瞬间冲散了苦涩。他看着凌素雪冰雪般的侧颜,心中掠过一丝暖流,低声道:“有劳凌姑娘。”
凌素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收拾了药碗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瑾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未点破,转而说道:“公子,柳娘子离开已近一月,算算时日,江南的物资也该有消息了。”
提到柳明澜,杜丰眼神柔和了些许,但随即又被一丝忧虑覆盖。“江南亦非太平之地,永王李璘……罢了,明澜聪慧,当能应对。”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积着薄雪的石板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柳明澜留下的青丝绦。这小小的信物,在无数个殚精竭虑的夜晚,成了他心中唯一的柔软慰藉。
……
又过了几日,一个细雪纷飞的下午,杜丰正在“砺锋营”位于城外的秘密营地,与雷万春一同检视新一批队员的格斗训练。这些新面孔大多是从流民中挑选出的青壮,或是蜀中受欺压、有血性的寒家子弟,经过初步筛选和“隐刃”的背景核查,才得以进入此地。他们或许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中却燃烧着求生与改变的渴望。
雷万春声如洪钟,亲自下场示范,一招一式,简洁狠辣,皆是战场搏杀之术,与寻常江湖把式迥然不同。杜丰在一旁观看,不时提出一些关于小队配合、极限环境作战的设想,让雷万春也感到耳目一新。
正当训练热火朝天之际,一骑快马冲破细雪,直驰入营。来人是苏瑾派来的心腹,带来一个简短却至关重要的口信:“柳娘子信使已至,人在城东‘望江楼’等候,有要事相商。”
杜丰精神一振,立刻与雷万春交代几句,便带着两名“砺锋营”卫士,策马赶回城中。
望江楼临锦江而建,平日是文人墨客吟风弄月之所,冬日里客人稀少,更显清静。杜丰登上二楼雅间,推门而入,只见窗边坐着一人,身披御寒的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双熟悉明亮的眸子,以及周身难以掩盖的清华气度,让杜丰瞬间认出了来人。
“明澜!” 杜丰又惊又喜,快步上前。他没想到,柳明澜竟亲自回来了。
柳明澜抬起头,取下风帽,露出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数月不见,她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而睿智,此刻正含笑望着杜丰,眼波流转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关切,有思念,亦有如释重负。
“杜郎。”她轻声唤道,声音依旧如玉石交击,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温柔。
杜丰在她对面坐下,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千头万绪,家国大事,蜀中危局,似乎都抵不过此刻重逢的悸动。他注意到柳明澜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寒冷而有些发红,便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握住,给她些许暖意,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唐突,微微一顿。
柳明澜却似有所觉,目光在他停顿的手上掠过,脸颊微不可察地泛起一丝红晕,主动将手往他那边挪了挪,低声道:“蜀中阴寒,甚于江南。”
杜丰不再犹豫,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指尖,一股暖意自掌心传递过去,也流入自己心中。“一路辛苦。江南情形如何?永王那边……”
柳明澜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与力量,心中安定不少。她收敛心神,正色道:“江南局势,确实微妙。永王李璘已至江陵,招兵买马,声势不小。其麾下谋士如云,武将有高仙琦等,颇有割据江东之意。家父与江南诸多世家,皆在观望。我柳家虽凭借‘紫云令’与多年经营,尚能维持,但亦感受到压力。此次筹措的物资,大部分已由可靠之人押运,分批秘密运往蜀中水路节点,不日即可抵达。我先行一步,便是要亲自与你说明情况,并带来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什么消息?” 杜丰神色一凛。
“我在江陵时,通过特殊渠道得知,史思明已基本掌控河北叛军主力,安庆绪困守邺城,覆灭在即。而更重要的是,” 柳明澜压低了声音,“史思明似乎有向朝廷‘示好’之意,暗中派出了使者,可能前往成都,也可能去了灵武。”
杜丰瞳孔骤然收缩:“史思明要投降?”
“非是真心投降,恐是缓兵之计,或离间朝廷与前线将领之策。” 柳明澜冷静分析,“此人狡诈凶残,绝不甘久居人下。若朝廷受其蛊惑,急于招抚,恐生大变。”
杜丰松开柳明澜的手,站起身在雅间内踱步,眉头紧锁。史思明若伪降,对郭子仪、李光弼等前线将领将是巨大威胁,朝廷内部的妥协之声很可能抬头,届时平叛大业恐将功亏一篑!
“此讯至关重要!” 杜丰沉声道,“必须立刻设法通知郭子仪元帅与李光弼大夫,让他们有所防备。同时,也要提醒灵武朝廷,不可轻信史思明!”
“我已命人通过‘隐刃’在江北的线路,尽力向郭元帅传递消息,但能否送到,尚未可知。” 柳明澜道,“灵武朝廷那边,我们影响力有限。”
杜丰停下脚步,目光坚定:“无妨,我们尽力而为。苏先生擅长谋划,或可借此机会,做些文章。” 他重新坐下,看着柳明澜,“你回来了,我便安心许多。蜀中局面,正需你之力。”
柳明澜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我既归来,自当与杜郎共进退。物资、钱财、江南消息渠道,皆可由你调度。另外,”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册子,“这是我沿途记录的剑南道各州县粮价、物产、驻军将领风评,或对你有所助益。”
杜丰接过册子,入手微沉,心中更是感慨。柳明澜之才,远不止于经商牟利,其心细如发,目光长远,实为不可多得的臂助。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让他心头一热。
“有你在,何愁大事不成。” 杜丰由衷说道。
两人在望江楼中又密谈许久,直至华灯初上,细雪渐停。他们商讨了如何接收江南物资,如何利用柳家商路进一步拓展“隐刃”网络,以及如何应对史思明可能带来的变局。
离开望江楼时,夜色已浓。杜丰与柳明澜并肩而行,卫士远远跟在后面。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雪后的清新。锦江之上,渔火点点,映着两岸积雪,别有一番静谧之美。
“还记得在长安时,你赠我青丝绦么?” 杜丰轻声问道。
“自然记得。” 柳明澜侧头看他,眼眸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它一直在我身边。” 杜丰低声道,“如同你在我身边一样。”
柳明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头,唇角弯起一抹动人的弧度,悄悄地将手缩回斗篷里,指尖触碰到了另一枚贴身收藏的、杜丰当日回赠的羊脂玉佩。
冰雪覆盖的锦城之下,暗流依旧汹涌,危机四伏。但在此刻,两颗彼此牵挂、彼此倚靠的心,却靠得前所未有的近。前路虽艰,但他们已做好准备,携手共赴这场国难与人生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