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澜主持的“赏珍会”余波未平,崔圆的反击便已如毒蛇出洞,迅捷而阴狠。
这一次,他不再纠缠于“蜀江钱票”的合法性,而是将矛头直指杜丰新政的核心——“清丈田亩”与“均输平准”。数名看似与崔圆并无明面往来的地方豪强,联名向“行在”成都和远在灵武的朝廷递送了万民书(实为精心炮制的诉状),痛陈杜丰在蜀中“苛政猛于虎”、“纵容胥吏,侵夺民产”、“与民争利,致使商路萧条”,更隐晦地提及杜丰“私募精兵,其心难测”。
几乎同时,成都坊间开始流传各种谣言:有说杜丰欲加征“北伐饷”,每家每户需纳钱粮若干;有说“砺锋营”新军纪律涣散,滋扰乡里;更有甚者,翻出杜丰乃“诗圣之子,本应恪守文道,如今却专务兵戈,恐非国家之福”的旧论调。
这些联名诉状与市井流言相互呼应,形成一股不小的舆论压力,直指杜丰统治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尤其那“私募精兵,其心难测”八字,可谓诛心之论,精准地戳中了灵武朝廷最敏感的神经。
节度使府内,苏瑾将收集到的诉状抄本和市井流言记录呈给杜丰,面色凝重:“主公,崔圆此计甚毒。诉状直达天听,流言惑乱民心。灵武那边本就猜忌,若见此‘万民书’,恐生变故。而蜀中初定,人心易摇,不可不防。”
杜丰仔细翻阅着诉状,嘴角却噙着一丝冷意:“跳梁小丑,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以为凭借几份捏造的诉状和几句流言,就能撼动我?殊不知,这正是他狗急跳墙、黔驴技穷的表现。”他放下诉状,看向苏瑾,“我们收集的崔圆及其党羽贪渎、结党、阻挠新政的实证,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主公的意思是?”
“他不是喜欢用‘万民书’吗?那我们就给他来一场真正的‘万民请愿’!”杜丰眼神锐利,“立刻让‘察事司’将我们掌握的部分确凿证据,尤其是崔圆心腹侵占水利工程款项、暗中抬高平准物价中饱私囊的罪证,通过我们控制的茶馆酒肆、说书先生,巧妙地散播出去。要让成都的百姓都知道,是谁在真正为民做事,又是谁在蛀空蜀中的根基,阻碍他们过上好日子!”
“同时,”杜丰继续部署,“以‘蜀中士民’的名义,起草一份真正的请愿书,历数我等入蜀以来,兴修水利、平定物价、安置流民、肃清奸宄的功绩,恳请朝廷明察,勿信谗言。这份请愿书,不仅要送灵武,更要在蜀中各州府张贴,让所有人都看到!”
“另外,通知柳明澜,让她以‘兴业社’的名义,联合那些真正从新政中受益的商贾、农户,组织几场公开的陈情,声势要大,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支持我们的人,远比崔圆能裹挟的人多得多!”
苏瑾闻言,精神一振:“主公此计甚妙!以实击虚,以正破邪!属下即刻去办。”
灵武:无声的较量
就在蜀中舆论战暗流汹涌之际,灵武朝廷对杜丰那份“表态”奏章的回复,以及要求蜀中供应巨额粮草的命令,也抵达了成都。
诏书措辞官方而克制,先是嘉奖了杜丰此前“戮力王事,忠勇可嘉”,并“深明大义”,同意其“暂驻蜀中,稳固后方”之请,但紧接着,便以“王师北伐,粮秣攸关”为由,勒令杜丰必须在两月之内,筹措并运送三十万石粮草至山南西道军中,不得有误。
“三十万石……还是在两月之内。”苏瑾看着诏书,眉头紧锁,“这几乎是目前蜀中官仓存粮的大半,且正值青黄不接之时。朝廷这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分明是借机削弱我蜀中实力,更是试探主公的底线。”
杜丰接过诏书,仔细看了两遍,脸上看不出喜怒:“意料之中。朝廷不敢逼我太甚,怕我真个拥兵自立,但又绝不愿见我坐大。这三十万石粮草,便是他们套在我脖子上的缰绳。”
他沉吟片刻,断然道:“粮草,要给。但不能全给,也不能这么快给。”
“主公的意思是?”
“首批,先运五万石过去。就说蜀中连年征战(指支援太原、平定江南阴谋等),府库空虚,新粮未收,正在全力筹措,后续粮草将陆续启运。同时,奏报朝廷,详陈蜀中艰难,以及为保证粮道畅通,需加强沿途关隘守备,请朝廷允准。”杜丰冷静地分析,“我们既要表现出服从的态度,也要让朝廷知道我们的难处,更要借此机会,将我们影响力向山南西道渗透。押运粮草的队伍,可以混入我们的‘纸鸢’,沿途勘察地形,结交地方。”
“至于那‘万民书’……”杜丰冷笑一声,“我们的‘请愿书’和崔圆的罪证,也该上路了。让朝廷诸公看看,到底谁才是蜀中民心所向!”
长安:星火微光
长安,怀远坊,秘密据点。
凌素雪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回到落脚点。连日来的调查让她身心俱疲,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比以往更加锐利。上次的遇险给她敲响了警钟,长安的叛军密探网络比预想的更严密。她果断调整了策略,放弃了所有高风险的单线联系,转而专注于通过市井底层,如乞丐、更夫、酒楼伙计等,构建一个更隐蔽、更松散,但覆盖范围更广的眼线网络。
同时,她对那个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的“神秘人”充满了警惕与好奇。通过多方小心查探,结合那日对方展现出的身手和对地形的熟悉程度,她隐隐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为“影伍”的前长安不良人(唐代基层治安吏员)小头目身上。此人武艺高强,熟悉长安三教九流,安禄山陷城时,其所属的不良人队伍溃散,他自此消失无踪。
“是忠是奸?是偶遇还是有意?”凌素雪无法判断。她不敢贸然接触,只能通过更迂回的方式,继续观察。
这一夜,她得到一条有价值的情报:安庆绪因其部将崔乾佑与史思明使者密会之事,大发雷霆,当众鞭笞了崔乾佑,并加强了对其余部将的监控。叛军内部,安庆绪与史思明之间的矛盾正在公开化、激烈化。
凌素雪立刻将这一情报,连同对“影伍”的初步判断,用密写药水记录在特制的“蜀江纸”上,准备通过一条新发展的、看似运送夜香的秘密渠道送出长安。
就在她完成这一切,准备熄灯歇息时,窗外极细微的“嗒”的一声轻响,引起了她的警觉。那不是风声,更像是有人用极轻的手法,将什么东西投掷在窗棂上。
凌素雪瞬间屏息,身体紧绷,短刃已滑入手中。她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朦胧,巷内空无一人。她小心地推开一丝窗缝,只见窗台下,安静地躺着一枚用油纸包裹的小石子。
她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挑入屋内,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危险物品,只有一张小小的、粗糙的草纸,上面用木炭画着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案——一个被圈起来的坊名“光德”,以及一个箭头指向坊内西南角。
没有文字,没有落款。
凌素雪盯着这张图,瞳孔微缩。光德坊,毗邻皇城,曾是诸多官署所在地,如今多是叛军的中低级将领及其家眷居住,守备森严。这图是在暗示什么?是叛军的某个重要据点?还是……又一个陷阱?
送图的人,是敌是友?是那个“影伍”,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长安的夜,愈发深沉,迷雾重重。这悄然递来的图,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凌素雪心中荡开层层涟漪。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是冒险一探,还是置之不理?这微弱的星火,在无尽的黑暗中,再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蜀中节度使府,深夜
杜丰处理完积压的公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摆放着苏瑾送来的、关于舆论反击初步成效的报告,以及柳明澜统计的、首批五万石粮草已筹备完毕、即将启运的文书。
外部压力巨大,内部斗争激烈,敌后行动险象环生……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他走到窗边,望着蜀中清冷的月色,脑海中却浮现出父亲杜甫在家书中那憔悴而期盼的面容,浮现出雷万春等将士血战殉国的壮烈场景,浮现出柳明澜周旋于权贵间的聪慧,凌素雪行走于刀锋上的冷静……
“内不平,何以平外?心不坚,何以擎天?”他低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深邃,“崔圆,灵武,史思明,安庆绪……你们所有的明枪暗箭,都只会让我这‘大唐砥柱’,磨砺得更加坚韧,更加锋芒毕露!”
他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起草一份新的命令——关于进一步加强新军训练,尤其是陌刀队与弩兵配合演练的指令。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是应对一切风波的根本。
夜色更深,书房内的烛火,却燃得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