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卢龙节度使府。
时近腊月,塞北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掠过灰蒙蒙的城垣,吹得旌旗猎猎作响。相较于魏博魏州城内的惶惶不可终日,这座北疆雄城表面上依旧维持着边镇特有的粗粝与肃杀。然而,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同样汹涌。
节度使李怀仙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他面前的红木大案上,并排放着两样东西。左边,是一封火漆密封,封面落款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百揆杜丰谨致”的信函,字体端正,力透纸背。右边,则是一份来自魏博的密报,详细记述了魏州城内盐铁断绝、物价飞涨、军民怨声载道的惨状。
李怀仙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面皮黝黑,常年的军旅生涯和边塞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他能从安禄山麾下一员悍将,摇身一变成为朝廷钦封的卢龙节度使,靠的绝不仅仅是勇武,更有审时度势的狡猾与谨慎。
他先拿起魏博的密报,又细细看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田承嗣的窘境,他感同身受,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与警惕。同为河北三镇,一损俱损的道理他懂,但上一次魏博出事,他卢龙虽未明着相助,暗中也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商贸停滞,收入锐减。如今朝廷显然是要下死手整治魏博,那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卢龙?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杜丰的信。
信很长,措辞却出乎意料的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杜丰并未以“尚父”之尊盛气凌人,而是以“同殿为臣,共扶社稷”的角度,与他分析天下大势。
信中首先肯定了卢龙镇屏卫北疆,防御契丹、奚人的功绩,称赞李怀仙“夙夜在公,劳苦功高”。接着,笔锋一转,谈及朝廷新政,尤其是两税法,言明此乃为富国强兵,充实边饷,绝非要削夺节度使应有的权力。杜丰明确表示,朝廷深知卢龙地处要冲,肩负重责,只要李怀仙能“谨守臣节,保境安民,使政令畅通,税法得行”,则朝廷必“待卿以腹心,绝不疑贰”。
看到这里,李怀仙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这至少表明了朝廷目前的态度,并非要将所有藩镇一棍子打死。
接下来,便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杜丰在信中承诺,只要卢龙不与魏博同流合污,保持中立,朝廷可立即开放河东部分的边市,允许卢龙以战马、皮毛等特产,换取以往被严格管制的盐铁、布帛、茶叶等物资。并且,度支司可考虑在明年春季,拨付一笔专款,用于协助卢龙修缮北境防御工事。信末,杜丰还轻描淡写地提及,已奏请陛下,准备加封李怀仙“检校司空”的荣衔。
这不再是空泛的安抚,而是切中要害的利益交换!卢龙最缺什么?不是兵马,而是稳定的盐铁供应和维持庞大边军体系的财帛。朝廷这一手,等于是掐着魏博的脖子,却给他李怀仙递来了救命的粮草和铠甲。
然而,信中也并非全是蜜糖。在承诺之后,杜丰的语气虽依旧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政令统一,乃社稷之基。若有人阳奉阴违,甚或与悖逆之辈暗通款曲,则朝廷纵有保全之心,亦难挡煌煌天威,雷霆之怒。望李帅明鉴时局,善加抉择,勿使卢龙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
这软中带硬的警告,让李怀仙刚刚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他仿佛能看到那位远在长安的年轻“尚父”,正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幽州,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将信纸缓缓放下,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内心天人交战。
与田承嗣联手?且不说上次就已证明此路不通,田承嗣刚愎自用,难成大事。如今魏博自身难保,犹如泥菩萨过江,与他捆绑,只会被一起拖入深渊。朝廷这次展现出的决心和手段,远非昔日可比。那杜丰,不仅能征善战,更深谙经济之道,这无声无息的绞杀,比千军万马更令人胆寒。
投向朝廷?这似乎是眼前最明智的选择。能获得急需的物资和朝廷的认可,稳住自己的地位。可是……这会不会是朝廷的缓兵之计?先稳住他,集中力量解决魏博,然后再掉过头来收拾他卢龙?河北藩镇,历来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朝廷真能容得下他长期拥兵自重吗?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扫过那封来自魏博的密报。田承嗣的惨状,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抗拒朝廷,或许能逞一时之快,但最终的结果,恐怕就是内外交困,众叛亲离。
“杜丰……尚父……”李怀仙喃喃自语,手指摩挲着信纸上那方殷红的“杜丰”私印。这个人,他看不透。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与以往任何宰相都不同的对手。他既有郭子仪那样的军功威望,又有李林甫那样的权术手腕,更可怕的,是他似乎还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和层出不穷的新奇手段。
权衡利弊,风险与机遇并存。但眼下,显然与朝廷合作的风险,远小于与朝廷对抗的风险。至少,能换来喘息之机,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来人!”李怀仙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喝道。
一名亲信将领应声而入。
“你亲自去安排,”李怀仙压低声音,语气森然,“第一,严密监视与魏博接壤的所有通道,没有我的命令,一粒粮食,一片铁器,也不许流入魏博!第二,撤回我们派往魏州的所有联络人员,切断与田承嗣的非公开往来。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以本帅的名义,给长安杜相……不,给杜尚父,回一封密信。”
“内容如何,请大帅示下。”
李怀仙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道:“就说……卢龙节度使李怀仙,叩谢尚父信重之恩。朝廷政令,卢龙自当恪遵。北疆防御,乃臣分内之事,必不敢有负圣恩与尚父所托。至于魏博之事……卢龙谨守藩篱,绝不干预朝廷法度。望尚父明察。”
他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恪遵政令”、“绝不干预”这几个字,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中立,甚至可以说是默许朝廷对魏博动手。
“另外,”李怀仙补充道,“让下面的人准备一下,朝廷开放边市的旨意一到,立刻组织商队,前往河东。记住,只换我们急需的盐铁布帛,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作要快!”
“末将明白!”
亲信将领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李怀仙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后背竟有些湿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河北三镇互为奥援的局面,已经被他亲手撕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田承嗣得知消息后,必然会暴跳如雷,视他为叛徒。
但,那又如何?在这乱世求存,首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实力和地盘。至于道义……他李怀仙从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愈演愈烈的风雪,幽州城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肃穆。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但他知道,在杜丰那双无形大手的拨动下,整个河北的棋局,已经彻底改变了。他这只原本游离的棋子,如今已被迫选定了边站。
而远在长安的杜丰,在收到李怀仙这封措辞谨慎却又态度明确的回信时,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刘晏道:“李怀仙,是个聪明人。河北之局,已破其一。”
接下来,就该看那位最是滑头的成德李宝臣,该如何表演了。经济的绞索与政治的离间,正一步步地将魏博田承嗣,推向那众叛亲离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