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长安城头,带着初冬的凛冽。政事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却驱不散杜丰眉宇间那一丝凝重的沉思。
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越过已然平定、渐复生机的河北、陇右,越过牢牢掌控、稳步发展的安西、北庭,最终定格在那片广袤而神秘的高原——吐蕃。那片土地,如同大唐脊背上的一根毒刺,虽经数次打击,论钦陵败亡,但其根基未损,时叛时附,始终是西陲最大的隐患。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已显成熟刚毅的面庞。年近不惑的杜丰,气质愈发沉静内敛,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向舆图时,会迸发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身居“尚父”之位,总揽军政,他肩头担负的,是整个帝国的兴衰安危。
“尚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凌素雪一身玄色劲装,悄无声息地走入,尽管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坚定锐利,187章那夜留下的创伤似乎已无大碍,唯有行动间微不可查的一丝滞涩,提醒着那场生死搏杀的存在。她将一份密封的铜管双手呈上,“察事司,安西急报,最高密级。”
杜丰转身,接过铜管,指尖触及冰冷的金属,心中微微一动。他看向凌素雪,声音放缓:“伤可大好?这些事,让下面人递送即可。”
凌素雪垂眸,避开他过于关切的目光,声音依旧平淡:“无妨。此报干系重大,属下亲自送来稳妥。” 她顿了顿,补充道,“苏瑾将军已在门外候见。”
杜丰点了点头,熟练地用特定手法开启铜管上的机关,取出卷得极紧的绢帛。他没有立刻展开,而是对凌素雪温言道:“先去偏殿歇息,暖阁里有新贡的蜀中丹参茶,对你伤势有益。”
凌素雪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算是回应,随即躬身退下,身影融入殿外的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杜丰展开绢帛,目光迅速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密码文字,旁边早有书吏译成了楷书。他的眉头先是微蹙,随即渐渐舒展开来,一抹锐利的光芒在眼底闪过。
也就在这时,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苏瑾大步走入,甲胄铿锵作响。他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坐镇河西,威震羌胡,但在杜丰面前,依旧保持着当年那份恭敬。
“末将苏瑾,参见尚父!”
“不必多礼,看座。”杜丰抬手虚扶,将手中的绢帛递了过去,“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苏瑾接过,只看了几行,脸色便凝重起来,越往下看,呼吸越是粗重了几分。待到看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兴奋:“尚父!这…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绢帛上所载,正是察事司安西分部付出巨大代价,甚至牺牲了数名深潜多年的“暗桩”,才从吐蕃核心层传递出的绝密情报。
吐蕃,内部出大问题了。
自论钦陵兵败身死,其家族势力遭到清算,但新任大论(宰相)论莽罗衣手段酷烈,急于巩固权位,大肆征敛以充军资,连续对唐用兵失利后,更是变本加厉,将战争带来的沉重赋税和兵役负担,强加在各部族头上。原本就与王族(悉补野氏)及论氏家族矛盾重重的旧贵族(如韦氏、娘氏、琛氏等),怨气已达顶点。
更致命的是,吐蕃赖以维持统治的基石——奴隶制,因其残酷剥削和连年征战损耗,导致属民(奴隶)暴动此起彼伏。高原东部靠近大唐边境的几个小型羌族部落,因无法忍受吐蕃贵族的压榨,已暗中串联,有归附大唐之意。
雪上加霜的是,去岁高原遭遇罕见白灾(大雪灾),牲畜冻死无数,春荒又接踵而至,粮食极度匮乏。论莽罗衣非但不全力赈济,反而为了筹备可能对唐发动的“雪耻”之战,强征各部仅存粮秣,终于激起了大规模反抗。
“据报,韦氏、娘氏家族已秘密联络,不满论莽罗衣专权误国,更不满赞普(赤松德赞)年幼,大权旁落。他们暗中控制了逻些(拉萨)部分城防,与论莽罗衣的亲卫部队数次发生摩擦,几近火并。”杜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穿透力,“而河西、陇右前线回报,吐蕃驻军近期调动频繁,但并非向前推进,反而有向内收缩、互相戒备的迹象。结合此情报,可知其内乱已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一触即发。”
苏瑾激动地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吐蕃的位置:“尚父!吐蕃内部贵族倾轧,属民离心,天灾人祸交加,此乃百年不遇之良机!若我大唐此时能果断出手,或可一举解决这心腹大患!”
杜丰没有立刻回答,他踱步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让寒冷的夜风吹入,刺激着自己的思绪。他看到远处皇宫的飞檐在月色下勾勒出沉静的轮廓,听到更夫悠长的报时声回荡在寂静的坊市间。这片他倾注心血守护的盛世繁华,绝不能再受高原铁蹄的威胁。
“不错,确是良机。”杜丰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论莽罗衣刚愎自用,倒行逆施,已自掘坟墓。吐蕃内部矛盾积累已久,此番爆发,绝非偶然。若我等坐视不理,待其内部重新整合,无论谁上台,下一个目标,依旧会是我大唐。”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苏瑾:“但越是此时,越需谨慎。吐蕃地域广袤,地势高峻,气候恶劣,民风彪悍。纵使其内乱,若我大军贸然深入,不谙地形,不察民情,亦可能陷入泥潭,重蹈前隋炀帝征吐谷浑之覆辙。”
苏瑾凛然,抱拳道:“末将明白!尚父之意是…”
“不动则已,动则必中其要害!”杜丰走回舆图前,手指划过高原与大唐交接的漫长防线,“立刻以八百里加急,传令安西梁宰、北庭浑瑊,命其提高戒备,整军备武,详查边境吐蕃驻军动向,尤其是那些与韦氏、娘氏等旧贵族关系密切的将领态度。同时,令陇右、河西各部,加强巡哨,做出积极防御姿态,迷惑论莽罗衣。”
“另,”杜丰沉吟片刻,“以‘察事司’为主,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加大对我方倾向的吐蕃旧贵族、以及那些有意归附的羌族部落的联络。许以重利,晓以利害,告诉他们,大唐愿助他们摆脱论莽罗衣的暴政。但要隐秘,绝不能打草惊蛇,让论莽罗衣提前察觉,狗急跳墙。”
苏瑾眼中闪过钦佩之色:“尚父深谋远虑!此乃上兵伐谋!若能使其内部自相残杀,我大唐王师再以雷霆之势出击,必当事半功倍!”
杜丰微微颔首:“军事准备需即刻开始,但要外松内紧。粮秣、军械、药材,尤其是适应高寒地带的物资,着兵部、户部秘密筹措,通过兴业社的商队,分批运往安西、陇右前线大仓。对外,只言为巩固边防,防范未然。”
“还有,”他想起凌素雪方才略显苍白的脸,补充道,“高原地形、气候、部落分布、重要关隘、水源地等信息,着察事司不惜代价,全力搜集、核实、绘制详图。告诉凌司使,此事关乎万千将士性命,关乎此战胜负,让她…量力而行,但务必精准。”
“末将遵令!”苏瑾肃然领命,他能感受到杜丰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巨大决心和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
“去吧。”杜丰挥了挥手,“让该动起来的人,都动起来。记住,此事务必机密,除相关人等,不得泄露半分。朝堂之上…哼,那些清流言官,若闻风声,少不了又要聒噪什么‘劳师远征’、‘穷兵黩武’。”
苏瑾冷笑一声:“彼辈只知空谈,岂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尚父放心,末将晓得轻重!”
看着苏瑾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杜丰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上那片苍茫的高原。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吐蕃内乱,看似偶然,实则是他多年来不断通过军事打击、经济封锁、情报渗透、外交分化等手段,持续削弱其国力,激化其内部矛盾的必然结果。如今,这颗熟透的果实,终于到了可以采摘的时候。
但这注定将是一场硬仗,一场决定帝国西陲百年安宁,乃至彻底改变中亚格局的国运之战。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高原之上,风雪与刀兵交织的序曲。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缓缓写下四个字:
犁庭扫穴。
墨迹淋漓,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与肃杀。
夜,还很长。长安的寂静之下,一场针对雪域高原的巨大风暴,已开始悄然酝酿。帝国的战争机器,在杜丰的意志下,再次缓缓启动,这一次,它的目标,是彻底铲除那个盘踞在世界屋脊上的宿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