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临，丹霞城华灯初上。丹霄阁顶层，一间不对外开放的雅室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雅室布置清雅，燃着宁神的“清心檀香”，窗外可见小半城景，流光闪烁。然而室内的空气，却仿佛比窗外凛冽的夜风还要凝滞几分。
赵小白坐在主位，面前的灵茶已失了热气，他却浑然未觉。他的左侧，坐着姜雨桐，一袭淡紫长裙，姿态优雅，正垂眸用茶盖轻轻拨弄着盏中悬浮的几片灵茶叶，动作轻柔，看不出丝毫波澜。他的右侧，则是苏沐雨，依旧是那身利落的劲装，外袍随意搭在椅背上，她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目光饶有兴致地在赵小白和姜雨桐之间流转，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苏沐雨以探讨那批海外古修丹方为由来访，姜雨桐身为南宫家嫡女，于情于理都应出面作陪。于是，便形成了眼下这微妙至极的局面。
“……如此说来，那‘海魂晶’淬炼丹火之法，竟与中域流传的‘地脉火萃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赵小白努力将话题维持在丹道范畴，声音平稳，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尴尬。他面前摊开着苏沐雨带来的几枚丹方玉简拓本。
“不错，但海魂晶性属阴寒，用以淬炼至阳丹火，关键在于一个‘引’字与‘衡’字，其中火候转换，比地脉之火更为精微凶险。”苏沐雨接过话头，侃侃而谈，她在这方面确有独到见解。只是说完，她眼波一转，笑吟吟地看向姜雨桐，“雨桐妹妹家学渊源，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姜雨桐抬起眼帘，放下茶盏，唇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苏姐姐见识广博，所言甚是。我南宫家典籍中亦有类似记载，曾祖曾言‘水火非相克，亦可相生’，与姐姐所言阴阳平衡之道暗合。只是具体操作法门，年代久远，已多失传，不及姐姐所得精要。”她既肯定了苏沐雨，又不着痕迹地点出自家底蕴，言辞得体，滴水不漏。
苏沐雨挑眉一笑：“妹妹过谦了。”
对话看似融洽，围绕着丹方细节深入探讨，偶尔姜雨桐也会补充一些中域特有的灵药特性或是南宫家收录的偏门注解。二女皆聪慧绝伦，在丹道一途均有涉猎，一时间，倒真像是志同道合的道友在交流心得。
然而，坐在中间的赵小白，却清晰地感受到那平和表象下涌动的暗流。她们言辞越是客气，笑容越是完美，那无形的张力便越是紧绷。她们的目光偶尔会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敌意，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审视与衡量。仿佛在无声地划定着某种界限，确认着各自的位置。
雅室内檀香袅袅，茶香清幽，却丝毫无法缓解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微妙气氛。赵小白只觉得后背仿佛有细针在扎，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他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即便是面对元婴死士的刺杀，也未曾如此刻般希望尽快解脱。
就在话题暂告一段落，室内陷入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短暂寂静时——
赵小白怀中的一枚特定传讯玉简，忽然散发出一阵温润而持续的白色光华，并伴有细微的嗡鸣。
是樊妙晴！
赵小白的心猛地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姜雨桐和苏沐雨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那枚发光的玉简上。姜雨桐拨弄茶叶的手指微微一顿。苏沐雨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赵小白硬着头皮，在两位女子的注视下，取出玉简。神识沉入，樊妙晴那带着几分思念与关切，又隐含一丝忧虑的熟悉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响起：
“小白，近日可还安好？中域风波，我已听闻，忧心不已。万事务必小心，结婴之事更需谨慎，切勿急躁。我在东域一切尚好，修为略有精进，只是……樊家催逼日紧，婚期似有提前之议。盼你早日功成。”
声音清晰，并未刻意隐瞒，在这寂静的雅室内，以赵小白的神识强度，其内容自然也被灵觉敏锐的姜雨桐和苏沐雨隐约感知到七八分。
一时间，雅室落针可闻。
三女……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齐聚”了。
姜雨桐端坐着，目光从玉简上移开，重新落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上，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又强行压下的复杂情绪。她握着茶盏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苏沐雨先是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目光在赵小白那张竭力保持镇定却掩不住一丝僵硬的脸上转了转，又扫过一旁沉默不语的姜雨桐，最终，她竟然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呵……”苏沐雨摇了摇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某种伪装，“赵大阁主，你这‘债’，欠得可真是……遍地开花啊。”
赵小白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窘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解释？如何解释？否认？更是自欺欺人。
姜雨桐在此刻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温婉平静，她看向苏沐雨，轻声道：“苏姐姐，大道漫漫，仙途无常。能于途中相遇相知，本是缘分。未来如何，谁又能真正预料？”她这话，像是在对苏沐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为眼前这尴尬的局面做一个注脚。她没有质问，没有抱怨，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更多的却是一种超越寻常女子的通透与包容。
苏沐雨收起了玩笑的神色，看着姜雨桐，目光中首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审视与……或许是一丝敬佩。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雨桐妹妹说得是。缘分二字，最是难测。”她转而看向赵小白，笑容重新浮现，却少了之前的戏谑，多了几分洒脱与明了，“赵小白，你不必一副如坐针毡的模样。我苏沐雨行事，向来干脆。昔日雷暴海之情，于我而言，是一段难忘的经历，我从未后悔。但我也知，仙路迢迢，各有际遇。”
她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利落地披上：“我欣赏你，也曾心系于你，但那是过去。如今再见，见你安好，见你有雨桐妹妹这般佳人相伴，我亦为你高兴。我之心意，坦荡如此。今日之后，我仍是苏沐雨，是海外散修联盟的苏沐雨，是你赵小白可以信任的合作者与故友。”
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洒脱，清晰，不拖泥带水。将那段过往的情愫，干脆地划入了“过去”的范畴。
姜雨桐也缓缓站起身，走到赵小白身边，并未有什么亲密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柔和而坚定地看着苏沐雨：“苏姐姐豁达，雨桐佩服。小白能有姐姐这般友人，是他的幸运。”
她没有宣示主权，但那无声的陪伴与支持，已然说明了一切。
赵小白看着眼前这两位风采各异、皆非凡俗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有愧疚，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与责任。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苏沐雨，郑重一礼：“沐雨，多谢。”
这一礼，为她的理解，为她的洒脱，也为她这份珍贵的友谊。
他又看向身边的姜雨桐，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句低语：“雨桐，也多谢你。”
姜雨桐微微摇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笑。
苏沐雨摆了摆手，爽朗一笑：“行了，场面话就不多说了。丹方你们留着慢慢看，有眉目了通知我。我先走了，联盟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她转身，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顿了顿，回头又看了赵小白一眼，眼神意味深长，“赵小白，好好待她们。还有，别忘了，你答应帮我参详丹方的，别想赖账！”
说完，她哈哈一笑，推开雅室的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雅室内，再次只剩下赵小白和姜雨桐。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室内一片寂静。姜雨桐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苏沐雨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赵小白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入掌心。
“我……”他欲言又止。
姜雨桐转过头，看着他，抬手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摇了摇头，柔声道：“不必说。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