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时间与空间的感知早已模糊。
赵小白盘坐于寒玉蒲团之上，元神初成的磅礴气息尚未完全稳固，一种更为诡谲、更为凶险的变化，却已悄然而至。
并非来自外界那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劫云威压，而是源自他自身——那看似澄澈坚固，实则依旧潜藏着无数细微裂痕与执念的道心深处。
起初，只是一缕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叹息，仿佛跨越了数百年的光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润湿气，萦绕在他的耳畔。
赵小白心神微动，却并未立刻警觉。元神初成，感知敏锐到能捕捉法则丝线，听到一些过往时空的残留回响，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那叹息声并未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哀婉。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幻。坚固的石壁、流淌的灵雾、闪烁的阵纹……一切都在如同水中的倒影般荡漾开来，继而破碎、重组。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桃花的淡香，猛地冲入他的鼻息。
他发现自己不再身处丹火堡静室，而是站在了一片熟悉的桃林之中。落英缤纷，粉色的花瓣如雨般洒落，本该是极美的景致，但脚下的土地却被粘稠的暗红色血液浸透。桃树的枝桠上，挂着破碎的布条，以及一些分辨不清的残肢断臂。
青岚宗，山门桃林！
这是……数百年前，魔修袭宗，柳如烟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香消玉殒之地！
赵小白的心脏猛地一缩，即便明知是幻，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无力感，依旧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小……白……”
一个虚弱而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就在不远处，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下，柳如烟斜倚着树干，一身素白的长裙已被心口的鲜血染红了大片，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昔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眷恋与即将永诀的悲伤，正定定地望着他。
她的身影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但那眼神，那气息，那每一个细节，都与记忆中那个瞬间完美重合，真实得令人窒息。
“如烟……”赵小白的声音干涩沙哑，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理智在疯狂呐喊这是幻境，是心魔，但情感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只想抓住那即将逝去的身影。
“你说过……会永远保护我的……”柳如烟的声音带着泣音，眼神充满了哀怨与不解，“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死了？为什么你没能护住我？是你的力量不够吗？还是……你根本就没那么在意我？”
字字诛心！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赵小白心中最柔软、最愧疚的角落。是啊，为什么？如果当时自己再强一点，如果反应再快一点，结局是否会不同？这股深埋心底数百年的自责与悔恨，被心魔无限放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苍白的脸，指尖却在触及的前一刻，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碎。
桃林、鲜血、柳如烟……一切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丹霄阁那熟悉的主殿。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离别的愁绪。
樊妙晴站在他面前，依旧是一身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但那双英气勃勃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不舍，有坚定，也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小白，”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去灵界，前路未知，凶险莫测。你……定要保重。”
她的身影旁边，姜雨桐一袭丹师袍，温柔娴静，眼中却水光潋滟，轻声嘱咐着：“万事小心，我和妙晴姐姐，还有沐雨妹妹，在宗门等你回来。”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刚刚绣好的、蕴含着安神静气符文的香囊。
就连远在外海的苏沐雨，其清冷的声音也仿佛跨越无尽距离，在他心神中响起：“约定仍在，灵界再会。莫要……失约。”
这些画面，这些话语，都是他飞升前与三女话别时的真实场景。此刻被心魔重现，却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等你回来……”樊妙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带着一丝质问，“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下界数百年苦守，换来的就是你在这灵界步步高升，甚至与那王府郡主牵扯不清吗？”
“万事小心……”姜雨桐的声音变得幽怨，“你的心里，可还留有我们的位置？还是早已被灵界的繁华与新的红颜占据？”
“约定仍在……”苏沐雨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只怕你早已沉醉于新的力量与权势，将昔日旧人、旧诺，尽数抛诸脑后了吧？”
幻象中的三女，面容开始扭曲，眼神中充满了失望、怨恨与控诉。她们的身影环绕着赵小白，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指责他背弃承诺，质疑他道心不坚，质问他所谓的守护，是否早已变质。
“不……不是这样……”赵小白眉头紧锁，心神动荡。他对三女确有情谊，亦有承诺，飞升灵界后的种种际遇，与玉瑶郡主的相识，也确实让他心境产生了些许微妙变化。这些平日里被理智压下的纷杂思绪，此刻被心魔赤裸裸地揭开，放大，试图在他道心上撕裂出更大的缺口。
紧接着，光影再变。
玉瑶郡主那明艳大方的身影出现，她身着华贵宫装，眼神却炽热而直接：“赵小白，留在天枢域，留在王府！以你的丹道天赋，加上我镇岳王府的支持，何愁大道不成？何必再去那域外战场搏命？下界的因果，断了又何妨？”
她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代表着一条看似更轻松、更权势滔天的道路。与下界三女的期盼与等待，形成了尖锐的矛盾和对立，拷问着赵小白的本心与抉择。
就在这情感的漩涡将他越缠越紧之际，所有的幻象骤然消失。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绝对的虚无与黑暗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一个宏大、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天道本身，直接在他的元神核心处震响：
“赵小白，汝求长生，所为何来？”
“护挚爱？柳如烟已逝，灰飞烟灭！”
“守承诺？下界红颜，寿元终有尽时，终将化为一抔黄土！”
“攀大道？炼虚、合体、大乘……乃至飞升仙界，前方仍有更高境界，永无止境！挣扎、厮杀、算计……如此循环，意义何在？”
“俯瞰众生，皆为蝼蚁；宇宙浩瀚，尔身如尘。终有一日，你所珍视的一切，都会逝去；你所追求的一切，终归虚妄。长生路上，孤寂永恒，汝……可曾悔？”
这是对道途根本的质疑！是对存在意义的终极拷问！
无数修行路上见过的画面在黑暗中闪现：为争夺资源同门相残，为突破瓶颈不择手段，大能者视众生为棋子的冷漠，宇宙星河的生灭无常……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迷失感，如同冰冷的宇宙罡风，瞬间吹袭着他的元神，要将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都冻结、瓦解。
心魔劫，无形无质，却直指本心最脆弱之处。它以你最在意的人、最深刻的遗憾、最隐秘的恐惧为材料，编织出最逼真的幻境，发动最恶毒的攻击。
柳如烟陨落的无力与悔恨，下界三女等待带来的愧疚与压力，玉瑶郡主代表的权势诱惑与道路抉择，以及对长生之路本身的迷茫与虚无……种种执念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要将赵小白的元神彻底拖入沉沦的深渊。
他的元神光芒开始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周身缠绕的法则光晕也变得紊乱。面容上浮现出痛苦、挣扎、迷茫的神色，气息起伏不定，甚至隐隐有溃散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