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中的篝火,映照着两张凝重而坚毅的脸。欧阳轩与苏文轩先后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浓稠的黑暗中投入了两颗火种,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责任。三日后营救陈老的行动,已不再是单纯的冒险,更关乎着刚刚萌芽的、脆弱的反赵联盟能否获得第一次喘息与壮大的机会。
压力如山,但李清河并未将焦虑表露分毫。他盘膝坐在干草铺上,闭目凝神,并非调息——那对他效果甚微——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押送路线可能经过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地形,结合他近日对“理之术”的初步领悟,构思着种种可能的手段与应变之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虚划,仿佛在勾勒着无形的阵图。
林婉如安静地坐在火堆另一侧,没有打扰他。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庙墙,投向了远方那座吞噬了她家族、如今又囚禁了她如师如父长辈的阴沉城池。往日的柔弱与惊惶,在她眼中已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坚韧所取代。接连的生死考验,让她明白,眼泪与恐惧换不来生机,更救不了在乎的人。
她不能再仅仅是被保护者。清河背负的已经太多,他需要专注应对最危险的正面冲突。而她,有着清河不具备的优势——她对青霖城上层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对旧日官场规矩的熟悉,以及,林家虽已败落,却未必完全断绝的、隐藏在时光尘埃下的些许人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酝酿了数日,此刻愈发清晰。她轻轻起身,走到庙门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清河,”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庙内的寂静,“三日后行动,凶险万分。我们需做多手准备,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时成败。”
李清河睁开眼,看向她:“婉如姐,你有何想法?”
林婉如转过身,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眼神却亮得惊人:“赵汝成势大,根深蒂固,仅凭我们目前联络到的力量,即便此次能侥幸救出陈老,想要真正扳倒他,仍是遥遥无期。我们必须寻找更强大的外力,能在朝堂之上、在更高层面施加影响的力量。”
李清河眉头微蹙:“你是说……京城?”
“不错。”林婉如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赵汝成在青霖城一手遮天,但朝中绝非铁板一块。陛下虽倚重他,却也未必没有制衡之心。尤其是……那些与赵汝成有旧怨,或对其势力膨胀心存忌惮的皇室宗亲、勋贵元老。”
她走到李清河身边,蹲下身,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划拉着:“我林家未败时,虽非顶级权贵,但与几位不掌实权、却地位清贵的皇室旁支,略有往来。其中,有一位安王爷,论辈分是当今陛下的堂叔,早年曾因漕运改制之事与赵汝成有过龃龉,事后被明升暗降,赋闲在京多年,心中未必没有怨气。此人素来喜爱金石古籍,与……与先父曾因鉴赏古物有过数面之缘,对先父的学识人品颇为赞赏。”
李清河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凝重。他没想到林婉如竟能接触到这个层面的人物。皇室旁支,即便赋闲,其影响力也绝非地方官员可比。若能争取到他们的关注,哪怕只是一丝同情,都可能在未来成为撬动局面的关键支点。
“但此举风险极大!”李清河沉声道,“安王爷远在京城,我们如何联系?即便联系上,他是否愿意为了多年前的一点交情,冒险插手地方大员之事?更何况,我们手中并无确凿铁证,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人?”
“我知道风险。”林婉如眼神坚定,“正因风险大,才需万分谨慎,不能由你出面。你是赵汝成重点追捕的目标,任何与京城的直接联系都可能暴露。但我不同,赵汝成的注意力主要在你身上,对我这‘已死’的林家孤女,防范或稍松懈。”
她顿了顿,继续道:“联系安王爷,不能直接上门,也不能用普通信件,那太容易截获。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中间人,以及一个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的由头。”
“你想怎么做?”李清河意识到,林婉如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百草园的顾药师,”林婉如低声道,“他当年曾为安王府的一位宠姬治过疑难杂症,颇受礼遇,与安王府的一名老内侍有些交情。我们可以通过顾药师,以‘代亡友林守拙之女呈送家传古方、并求助寻访失散亲人’为名,夹带密信。古方是真,可作掩护;求助寻亲是假,但合情合理,不易惹疑。密信内容,只需隐晦提及青霖城近日地气异常、古物失灵等怪象,暗示可能与某些大型工事有关,并点到即止地关联甲子旧案,引发安王爷对赵汝成所作所为的疑心即可。不必求他立刻做什么,只需在他心中埋下一颗种子。”
李清河听完,沉吟良久。这个计划听起来依旧充满不确定性,安王爷是否会看信?看了是否会起疑?起疑后是否会有所行动?都是未知数。但无疑,这是一步放眼长远的暗棋。一旦成功,就等于在赵汝成的权力堡垒之外,埋下了一根潜在的引信。
“顾药师……可靠吗?”他问出关键。
“顾药师性情耿介,因不满太医院倾轧而辞官,对赵汝成这等权宦并无好感。更重要的是,他受过先父恩惠,对林家遭遇颇为同情。我前次去百草园,虽未明言,但他已有所察觉,并暗中给予了帮助。”林婉如分析道,“此事成败,五分在人,五分在天。但值得一试。即便失败,我们损失不大;可若成功……或许能在将来,为我们赢得一线生机,甚至是一个在朝堂发声的机会。”
李清河看着林婉如,此刻的她,眼神锐利,思路清晰,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呵护的弱质女流,而是一个可以并肩谋划的战友。她的成长,在一次次磨难中,悄然完成。
“好!”李清河重重点头,“此事就交由婉如姐全权处理。务必小心,安全第一。即便联系不上,或对方不予理会,也绝不能暴露自身。”
“我明白。”林婉如郑重点头,“我明日就想办法联络顾药师。此事需绝对机密,连苏师兄和欧阳少主那边,也暂不告知为宜。”
计议已定,庙内再次陷入沉默,却是一种蕴含着力量与希望的沉默。李清河继续推演他的“理之术”与营救计划,而林婉如则开始在心中仔细斟酌那封将要送往京城的密信,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需反复锤炼,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授人以柄。
窗外,夜色更浓,但黎明终将到来。林婉如的这次行动,如同一条悄然布下的暗线,虽细若游丝,却可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牵动整个棋局的走向。她的成长,不仅在于勇气,更在于开始运用智慧与资源,在更广阔的棋盘上,为他们的抗争,开辟新的战场。
埋下种子,静待风起。青霖城的暗涌,已开始向更深远的地方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