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使:嘿!赵匡胤,你家夫人来看你来了(一)
暮春的风裹着洛阳城的尘土,穿过监狱厚重的石墙缝隙,在牢房里打了个旋儿,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屑。赵匡胤靠在石壁上假寐,棉衣搭在肩头——那是符琳昨日送来的,暖意还没完全散尽,却抵不住石壁渗出来的寒气,顺着脊背往骨头缝里钻。
铁链“哗啦”响了一声,他动了动手腕,铁环磨着结痂的皮肤,钝痛让他清醒了几分。方才梦里又见到了玉燕,十三岁的姑娘已经长开了眉眼,手里攥着刚绣好的帕子,追着他喊“爹看看我这并蒂莲绣得好不好”,可他伸手去接,眼前却只剩牢房的黑瓦顶。
“哐当——”
牢门被狱卒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赵匡胤没睁眼,只听那狱卒粗着嗓子喊:“赵匡胤!起来收拾收拾,你家夫人来看你了!”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倏地睁开眼,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牢门前:“你说什么?我夫人?鲁氏?”
狱卒斜睨他一眼,手里的钥匙串“哗啦”晃着:“不然还能有谁?这几日牢里松了规矩,西头关着的张屠户、南巷的李秀才都见着家人了,你们家自然也能来。”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你家夫人倒是心细,还带着两个丫头,说是你女儿,大的那个看着快及笄了,小的也有十二三,不过孩子家娇气,没让进内监,在外面候着呐。”
“女儿……”赵匡胤的声音发颤,指尖扣着冰冷的铁栏杆,指节泛白。他原以为自己对外已经“被处死”,鲁氏早该带着孩子避祸,怎么会找到这里?玉燕和玉娥都长这么大了?她们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狱卒没再跟他多话,掏出钥匙打开牢门上的锁,“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跟我来,别耍花样——你家夫人特意跟狱头求了,给你们多留半个时辰。”
赵匡胤跟着狱卒往外走,铁链缠在脚踝上,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走廊里昏暗,只有壁上的油灯昏昏地亮着,映得地面的水洼泛着冷光。他能听到远处传来其他犯人的说话声:张屠户的媳妇在哭着说“家里的猪没人喂,娃还等着爹回去送学堂”,李秀才的老母亲在絮叨“给你带了新磨的墨,在牢里也别荒了笔墨”——那些琐碎的声响混在一起,竟让这死气沉沉的监狱有了点烟火气。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狱卒把他带到一间稍大的屋子,门口挂着块“探视室”的木牌。屋里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干草,桌上还放着个粗瓷碗,想来是特意给他们备的水。狱卒推了他一把:“进去等着,你夫人一会儿就来。”说完便守在门口,背对着屋子,手里的鞭子搭在腰间,却没了往日的凶气。
赵匡胤走到桌前坐下,铁链在椅子腿上绕了一圈,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些日子没刮胡子,胡茬长得扎手,头发也乱蓬蓬的,额角还有块未消的淤青,定是狼狈得很。他想起鲁氏每次见他,总爱替他整理衣领,嗔他“武将也该有个整齐样子,别让孩子们看了笑话”,心里又是一阵涩。
他和鲁氏成婚那年,他还在郭威麾下当校尉,没什么钱,只在军营旁租了间小破屋。新婚夜鲁氏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说“天冷,喝了暖身子”,那碗汤里卧着两个荷包蛋,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后来他步步高升,从禁军将领到殿前都点检,鲁氏从没提过什么富贵要求,只守着家里,照顾母亲杜氏,拉扯玉燕、玉娥,连他胞弟赵匡义年少时来投奔,也是鲁氏一手照料,给匡义缝新衣、请先生,待他如亲弟。每次他出征,鲁氏都只说“我等你回来”,从不多问战场上的凶险。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来这监狱里找他?难道是符祥瑞的主意?想让鲁氏来劝降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鲁氏不是那种会被胁迫的人,她若来,定是自己要来的——就像当年他在滁州打仗,她背着刚满周岁的玉燕,走了三天三夜的路来军营,只为告诉他“娘身子安,你放心”。
正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赵匡胤猛地抬头,只见鲁氏提着个蓝布包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穿了件半旧的青布衣裙,领口绣着一圈素色的缠枝纹,那是她嫁过来时陪嫁的衣裳,平日里舍不得穿;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鬓边还别了朵干花,想来是玉燕给她插的;脸上没施粉黛,却比往日憔悴了不少——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也没了血色,唯有那双眼睛,还像从前一样,亮得很,一见到他,就泛起了水光。
“夫君。”鲁氏走到桌前,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没立刻坐下,而是站在他面前,细细地打量他,从他乱蓬蓬的头发看到他手腕上的铁链,又落在他额角的淤青上,眼圈慢慢红了,伸手想去碰,却又缩了回去,怕碰疼了他。
赵匡胤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看着鲁氏,看着她手里的蓝布包袱,那包袱鼓鼓的,边角处还绣着个小小的“赵”字,是她亲手绣的。
鲁氏先开了口,她拉过椅子坐下,把包袱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包袱角:“前几日我去宫里求见太后,求了三次,第三次在宫门外跪了大半天,太后才松口,说让我来见你一面。”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赵匡胤,声音压得更低,“娘还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没敢告诉她,只说你奉命去沧州巡查,怕她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前几日娘还说,匡义要是还在,定能帮着你分担,不用你一个人在外奔波。”
“娘……匡义……”赵匡胤的声音终于出来了,沙哑得厉害。他想起母亲杜氏总说“你们兄弟俩要互相扶持”,想起赵匡义年少时总跟在他身后喊“大哥”,可如今匡义已不在人世,母亲还在盼着儿子们团聚,他却连见母亲一面都做不到。
“娘身子还好,就是夜里总醒,说想你做的胡饼了。”鲁氏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叠得整齐的桂花糕,还带着点温热,“这是玉燕昨天缠着我做的,说爹最喜欢吃这个——她现在懂事多了,知道帮我给娘捶背,还说等你回去,要跟你学骑射,说女孩子也要有自保的本事。”
赵匡胤拿起一块桂花糕,指尖触到温热的糕点,眼眶瞬间就湿了。他记得玉燕小时候总怕弓箭,说“爹的弓箭太吓人”,如今竟主动要学骑射。他把桂花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甜得发腻,却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厨房:鲁氏在灶台前揉面,玉燕站在一旁递桂花糖,玉娥则在桌边写功课,时不时抬头问“爹什么时候回来”。
“娥儿呢?她怎么样?”他咽下嘴里的桂花糕,问道,声音里带着急切。玉娥性子软,小时候受了委屈都不敢说,他最放心不下这个女儿。
“娥儿还是那样,话少,却心细。”鲁氏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叠得整齐的绢帕,递给他,“这是她给你绣的,说你在牢里定是闷得慌,看看帕子上的字,能解解闷。”
赵匡胤接过绢帕,展开来,只见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细密,还绣着一圈小小的兰草——那是娥儿最爱的花。他想起娥儿八岁时学绣花,总把线绣错,还是鲁氏一点点教她的,如今竟绣得这样好。
“她还说……”鲁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晚上她在房里缝帕子,缝着缝着就哭了,说‘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进去问她,她又说没什么,只是帕子绣错了线。”
“这孩子……”赵匡胤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能想象到娥儿躲在被子里哭的样子,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却不敢让别人看见。他这个爹,到底是怎么当的?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鲁氏看着他难受的样子,眼圈更红了,她伸手想碰他的手,却在碰到铁链时停住了,指尖微微颤抖:“夫君,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没做那些事——匡义走之前还跟我说,大哥最是忠诚,绝不会背叛后周。可你现在这样,不是办法啊。太后说了,只要你肯认个错,说你是被赵承业蒙骗,不是故意的,她就饶你不死,还让你回家,我们一家人还能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赵匡胤猛地抬头,看着鲁氏:“认错?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那些书信是赵承业伪造的,‘勾结辽人’是欲加之罪!我若认了,岂不是让匡义白死?岂不是辜负了柴荣陛下的托付?”
他的声音有些激动,铁链在地上拖出声响,桌上的粗瓷碗都晃了晃。鲁氏被他吓了一跳,却没退缩,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恳求:“夫君,我知道你是忠臣,可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啊!你若死了,我带着两个女儿,还有娘,在这乱世里怎么活?玉燕明年就要及笄了,娥儿还等着爹送她去学堂,她们不能没有爹啊!”
“我……”赵匡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鲁氏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他的软肋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坚守的是尊严,是忠诚,可他忘了,他还有家人,还有需要他保护的人。他若真的死了,鲁氏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半大的女儿和一个老人,怎么在这乱世里立足?玉燕的及笄礼谁来主持?娥儿的学堂谁来送?娘的胡饼谁来做?
鲁氏见他沉默,知道他心里松动了,她从包袱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递到他面前:“这是玉燕给你做的护腕,她听说你在牢里总动铁链,怕磨坏了手腕,连夜缝的。你看看,里面还塞了棉絮,软和得很。”
赵匡胤接过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藏青色的护腕,上面绣着一匹小马,针脚虽然不算特别整齐,却透着股少年人的鲜活。他能想象到玉燕坐在桌前,拿着针线,一点点绣小马的样子,手指被针扎了也不吭声,只偷偷吮一下,又继续缝。
他把护腕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柔软的棉絮,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护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夫君,”鲁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娘说了,她不求你当什么帝王,也不求你有什么富贵,只求你活着回家,哪怕以后我们回涿州老家种地过日子,她也认。我们一家人,只要能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
“回涿州种地……”赵匡胤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出涿州老家的小院:院子里种着鲁氏喜欢的月季花,玉燕在院子里练骑射,娥儿在一旁看书,娘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晒着太阳,他则在一旁劈柴,灶上炖着娘爱喝的小米粥……那样的日子,简单却安稳,是他从前从未敢奢望的,可现在想来,却成了他最渴望的。
他想起了自己建立宋朝时的初心,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是为了完成柴荣的遗愿。可现在,他却被关在监狱里,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百姓,谈什么遗愿?
门口的狱卒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们时间快到了。鲁氏猛地站起来,看着赵匡胤,眼神里满是期待:“夫君,你答应我,好不好?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娘,你就认个错,我们回家,好不好?”
赵匡胤看着鲁氏泛红的眼睛,看着手里的护腕和绢帕,看着桌上的桂花糕,心里的坚冰一点点融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固执下去了,为了家人,他必须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看着鲁氏,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坚定:“好,我答应你。我会跟太后谈,只要能让我们一家人团聚,我什么都愿意做。”
鲁氏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伸手握住赵匡胤的手,尽管隔着冰冷的铁链,却让她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夫君,谢谢你,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的。”
“哐当——”
狱卒推门进来,粗着嗓子喊:“时间到了,夫人该走了!外面的两位姑娘都等急了。”
鲁氏不舍地松开赵匡胤的手,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件干净的里衣,递给他:“这是我给你做的里衣,用的是你最喜欢的细棉布,你换上,别总穿那身脏衣服,容易生病。我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娘做的胡饼。”
赵匡胤接过里衣,紧紧攥在手里,里衣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鲁氏前几日晒过的。他看着鲁氏被狱卒带走,走到门口时,鲁氏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牵挂。
他走到桌前,坐下,拿起那块还没吃完的桂花糕,又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却不再让他觉得发腻,反而带着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进心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油灯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决绝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对家人的牵挂。他把护腕缠在手腕上,把绢帕叠好放进怀里,把里衣抱在胸前——那些东西都带着家人的气息,是他在这冰冷监狱里唯一的温暖。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一定要回家。回涿州老家,给娘做胡饼,教玉燕骑射,送娥儿去学堂,跟鲁氏一起,守着一家人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