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大庆的喧嚣尚未完全沉寂,一支小小的队伍便悄然从西门出发,踏上了东行的驿道。这支队伍仅有五人,皆作学者打扮,身着浆洗得干净挺括的深色麻布深衣,背负行囊,里面装着竹简、笔墨以及汉部落特有的、质地更优的麻纸。他们便是依据《金石之盟》,获准前往亳邦进行“观摩学习”的汉部落学者团。
为首的是一位名叫晖的年轻人,原是绘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对星象有着天生的敏锐感,性格沉稳内秀。其余四人,两人专攻历法算学,名为算与畴;另外两人则对医药植物极为痴迷,名叫苓与蒿。他们皆是汉部落年轻一代中最为聪颖好学的佼佼者,怀揣着对古老亳邦文明的敬畏与汲取知识的巨大渴望,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忐忑交织的光芒。
护送他们的是一支精干的小型卫队,由勐亲自挑选,任务并非作战,而是确保他们安全抵达亳邦指定地点。一路无话,再次穿过嚎风峡时,战士们格外警惕,所幸并未再遇风波。
抵达亳都后,眼前的巨城依旧带给年轻的学者们无比的震撼,但与使团初次到来的感受不同,他们心中更多了几分明确的目标感。交接过程按部就班,汉部落卫队被安排在城外驿馆,不得入城。而晖等五人,则在一位面无表情的亳邦礼官引导下,步入了这座弥漫着青铜与香料气息的庞大城市。
接待他们的,是亳邦“畴官”下属的一名低阶官吏,姓啬夫,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瘦削,眼神中带着一种惯常的、对待边陲附庸的敷衍与傲慢。他程式化地查验了文书符节,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宣布了规矩:
“尔等既来‘观摩学习’,便需守我亳邦法度。每日辰时于官署门外等候,会有人带尔等前往可去之处。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看的莫看,器物不得触碰,竹简不得抄录(除非特许)。宿处已安排在南廓‘蛮邸’,饮食自理。可明白了?”
言辞间的轻蔑显而易见,所谓“蛮邸”乃是接待最末等藩属使节的地方,条件简陋。晖压下心头的不适,恭敬行礼:“有劳啬夫。我等必严守规矩,只求一窥亳邦上国学问之堂奥。”
啬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对他们的恭顺还算满意,挥挥手便让一名小吏带他们去住处。
求学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无形的壁垒。
次日开始,真正的“学习”开始了。过程却与晖等人想象的相去甚远。
负责引领他们的小吏显然得过吩咐,带着他们走马观花。前往“灵台”(观星台)时,只允许他们在台下远远仰望那高耸的建筑,听着小吏用背诵般的口吻介绍着“此为观天授时之圣所”,至于其内部结构、观测仪器、历代记录?一概不得近观,更别提接触。晖试图询问关于星辰运行周期的计算方法,那小吏立刻板起脸:“此乃朝廷机密,非尔等可知。”
前往“畴官”所属的历法计算场所,情况稍好,至少得以进入一个宽敞的大厅。只见数十名书记员正埋头于竹简之中,进行着繁琐的计算。但带路小吏只让他们在门口看了一眼,便引他们到偏厅,由一名老迈的文书官拿出几卷早已过时、内容基础的历法概要竹简,让他们“自行观摩”,不得提问,不得交流。算与畴看着那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公式和星表,面面相觑,内心焦急却无可奈何。
医药方面更是如此。“太医署”门禁森严,只让他们在对外看诊的药堂旁观了片刻,看了些处理寻常风寒跌打的过程。对于他们最感兴趣的、亳邦如何处理南方丛林特有的热毒瘟疫、或是疑难杂症,小吏直接以“署内重地,闲人免进”为由拒绝。苓和蒿只能拼命记忆药堂里能看到的药材种类和炮制方法,收获甚微。
几天下来,年轻的学者们最初的热忱被现实的冷水浇得冰凉。他们意识到,亳邦根本无意传授任何真才实学,所谓的“观摩学习”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敷衍,甚至是一种变相的羞辱,让他们切身感受自身文明与中央上国之间那令人绝望的鸿沟。
夜晚,回到简陋潮湿的“蛮邸”,五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心情沉重。
“难道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就只能学这些皮毛吗?”年轻的蒿忍不住抱怨,语气沮丧。
“噤声。”晖警惕地看了一眼薄薄的墙壁,“隔墙有耳。亳邦防我等如防贼,岂会轻易让我等触及核心?”
算比较冷静,沉吟道:“白日我观察那些计算吏,虽不得其法,但见其演算流程,似乎有一套固定的‘歌诀’辅助心算,速度极快。或许…我们不能明着问,但可以试着偷听、观察他们的工作习惯?”
畴点头附和:“还有历法。那老文书官虽不给新卷,但他案头堆放的那些废弃竹简,或许…或许会有疏漏?”
苓和蒿也振作起来:“药堂虽只让看寻常小病,但那些医师开方抓药时,偶尔会交谈几句,提及某些药材的君臣佐使之配…还有,我们可以去市集药铺看看,或许能发现更多药材,甚至向采药人打听?”
希望重新在眼中点燃。是的,明路被堵死,但他们还有眼睛、耳朵和头脑。真正的学问,往往藏在细节和缝隙之中。
从第二天起,他们的策略改变了。他们不再试图提问,而是变得更加沉默和观察入微。
在历法官署,算和畴不再盯着那几卷基础竹简,而是假装休息,实则默默观察那些计算吏的手指动作、嘴唇无声的翕动(默念歌诀),以及他们废弃竹简上偶尔留下的演算痕迹。晖则努力记忆灵台的外观结构,观察不同季节星官在台顶观测孔洞可能对应的方位。
苓和蒿则泡在了市井药铺和靠近山林的地方,与采药人攀谈,用携带的少许汉宝钱购买一些亳邦特有的药材样本,仔细记录其形状、气味、药铺老板口中零星的药性。他们甚至注意到,太医署运送药渣的车辆会固定前往某个地方倾倒…
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盲人摸象,每一丝一毫的收获都来之不易。他们时常感到挫败,感受到自身知识的渺小和亳邦体系那深不见底的底蕴所带来的压迫感。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望的摸索中,转机偶尔也会闪现。一日,一位太医署的老医师或许是见苓和蒿连日在外奔波,态度诚恳,又或许是出于对药材本身纯粹的兴趣,在他们辨认一味草药时,忍不住开口纠正了一句:“此物非‘赤箭’,乃是‘朱萸’,性大热,用量需极谨慎…” 虽只一言,却让苓和蒿如获至宝,连忙记下。
还有一次,畴在官署外等候时,捡到一片被风吹落的、写满算筹符号的废简,上面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算式,他如饥似渴地将其默记下来。
问道之路,坎坷崎岖。亳邦学宫的大门虽未完全关闭,却也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但这五位年轻的汉部落学者,已然决定用他们全部的耐心和智慧,去撬开这条缝隙,尽力窥探那门后的浩瀚世界。他们明白,真正的学习,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三百七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