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核心的山洞深处，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阳歌、巫、绘三人的身影被拉得颀长，随着火焰的跳动轻轻摇曳，一如他们此刻沉重而纷乱的心绪。作为汉部决策与智慧的核心，三人围坐在铺着粗糙羊皮地图的石台旁，地图上用炭笔勾勒出的汉国疆域清晰可辨——村庄的圆点、工坊的方框、道路的线条，每一处都凝聚着汉部筚路蓝缕的血汗。而在疆域以北，那片占据地图近半篇幅的巨大空白，此刻仿佛化作实质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沉重。
拒马堡幸存哨骑带回的关于“鬼方”的消息，像一块骤然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军事层面的惊涛骇浪，更是一场认知维度的剧烈震颤。那些驾驭披毛巨兽、挥舞巨骨武器的身影，那些高大如远古神魔的战士，与汉部正竭力构建的筑城、农耕、冶铁、书文的生存模式，形成了尖锐而原始的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轰然相撞。
绘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滑动，指尖拂过汉国疆域内代表村庄的圆点、工坊的方框，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迷茫，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我们筑城，是为了抵御严寒酷暑与猛兽侵袭；开垦田地，是为了五谷丰登、仓廪充实；创造文字，是为了记录知识、代代传承；制定《汉约》，是为了维系秩序、凝聚人心……我们一直以为，这便是区别于蒙昧、走向昌明的正道，是‘文明’应有的模样。可这鬼方……”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仿佛在向同伴寻求答案，又像是在叩问自己：“他们不事农耕，田垄间看不到他们的足迹；不建城郭，风雪中没有他们的堡垒；甚至可能不识文字，历史与智慧无法落笔记录。他们仅凭狩猎巨兽为生，追逐水草迁徙，却能拥有如此骇人的武力——那些披毛巨兽一踏，便能踏碎拒马；那些巨人战士一挥骨刃，便能劈开木盾。他们的生存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甚至可称得上原始野蛮。但……他们的强大，却又如此真实而暴烈。我们一直以来笃信的‘文明’之路，难道……并非唯一？甚至，在面对这种最纯粹的暴力时，是否显得……有些脆弱？”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在场之人，尤其是阳歌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震动。阳歌来自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钢筋水泥的城市、网络交织的信息、精密运转的制度，早已在他潜意识里刻下烙印。他一直将农耕定居、技术发展、社会制度完善视为文明进化的必然阶梯，如同水流向低处般天经地义。然而鬼方的出现，却像一记猝不及防的重锤，狠狠敲打在他这种固有的认知上，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文明的形态，真的只有一种可能吗？
巫始终沉默着，苍老的手指捻动着一枚用于占卜的古老龟甲，龟甲边缘布满岁月的刻痕，正面灼烧出的裂纹在灯光下蜿蜒伸展，神秘而莫测。直到绘的话音落下许久，洞穴里的寂静几乎要凝固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平静，仿佛历经了千百年的风霜：“绘之所惑，老朽亦曾思之。然观星象流转，察万物生息，天地生养万物，本就各有其道。虎豹凭利爪尖牙称雄山林，从无需学飞鸟筑巢；鱼虾赖鳞甲鳍尾潜游江河，亦不必效走兽刨土。鬼方生于极北苦寒之地，冰原千里，草木难生，其民自幼与巨兽为伍，逐水草而居，其道或在于‘适应’与‘强悍’——适应那片土地的残酷，淬炼出最直接的生存之力。此亦是一种生存之法，无关对错，唯合其境罢了。”
阳歌深吸一口气，洞穴里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气息，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接过巫的话，语气中带着一种逐渐清晰的明悟：“巫说得对。我们或许……一直以来对‘文明’的定义过于狭隘了。筑城农耕是文明，因为它能让我们在一片土地上稳定繁衍，积累知识；而像鬼方这样，驯兽狩猎、在严酷环境中代代延续，形成独特的生存智慧与族群认同，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文明？其核心，或许并非外在的形式——是城墙还是帐篷，是犁铧还是骨刃，是文字还是口传——而在于生存，以及支撑族群延续的意志和能力。”
绘微微皱眉，眉宇间带着学者固有的执着与坚守，他轻轻敲击着羊皮地图上“汉约”二字的位置，那里是他亲手写下的，凝聚着汉部伦理秩序的基石：“王，我明白生存为首要之务。然，若只为生存不择手段，与山野野兽何异？我汉部之所以为汉部，正在于我们不仅仅追求活着，还追求活得有序——有《汉约》规范言行，有文字记录过往，有技艺传承智慧，有礼仪维系情感，更有超越个体生存的共同体认同。我们耕种时想到的不仅是今年的收成，还有明年的播种；我们筑城时考虑的不仅是当下的防御，还有子孙的安宁。若为了应对威胁而放弃这些，即便肉体存活下来，我们还能称之为‘汉部’吗？”
这是理念的根本碰撞，是文明内核的坚守与现实威胁的博弈。绘代表的，是对文化传承与伦理秩序的珍视，他担心在面对鬼方这种原始暴力时，汉部会为了生存而迷失自我，退回到蒙昧的状态。
阳歌的目光投向石台上跳动的火焰，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映出了另一个时空的倒影——那里有高楼大厦，也有战火纷飞，有文明的辉煌，也有秩序的崩塌。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绘，你所珍视的一切——秩序、文字、技艺、礼仪，正是确保我们能够更稳定、更持久延续下去的宝贵工具，是我们的先祖经过漫长实践验证的、更有效率的生存方式。这一点，毋庸置疑，也绝不能动摇。我们绝不能因鬼方的强大而自我否定，走回茹毛饮血的老路——那不是生存，是倒退。”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是，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面对不同的威胁，我们需要灵活运用工具，甚至根据需要打造新的工具，而不是被工具固有的形态束缚住手脚。鬼方的威胁，在于其难以理解的作战方式和那种近乎本能的纯粹暴力——他们不按常理出牌，没有我们熟悉的战术逻辑。如果我们固守‘文明人’的矜持，用应对天狼叛军的城防战、伏击战方略去硬碰硬，恐怕会碰得头破血流，到时候连守护你所珍视的那些东西的机会都没有。”
巫点了点头，手中的龟甲轻轻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啦”声，像是在为阳歌的话佐证：“犹如治水，鲧以堵截失败，禹以疏导成功。硬抗其锋，不若顺势而为。需先知其性，察其欲，明其短长，方能寻其弱点，或避其锐，或导其势，或击其要害。”
阳歌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鬼方来袭方向的空白区域，指尖几乎要戳穿粗糙的羊皮：“所以，我们对鬼方的策略，不能简单套用对天狼的‘以夷制夷’，也不能依赖单纯的防御工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了解’——像解剖一头陌生的猛兽一样，了解它的骨骼、它的习性、它的软肋。”
“了解他们为何南下？是极北冰原发生了异变，迫使他们迁徙？还是他们本就有周期性南下掠夺的传统？是暂时的过路，还是意图永久占据我们的土地？了解他们的社会结构，是否有统一的首领，还是部落联盟？决策是如何做出的，是凭武力强弱，还是有特定的仪式？了解他们的需求，除了食物和生存空间，他们是否渴望盐——北方苦寒之地少盐；是否需要特定的药物——冰原上的伤病或许有其特殊性；或是我们拥有的某些他们无法制造的工具——比如铁器？甚至……了解他们驾驭的那种披毛巨兽，是天生驯服，还是有特殊的驯养之法？有何习性，畏惧什么，有何弱点？”
他看向绘和巫，眼中闪烁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新光芒，那光芒里有审慎，有坚定，更有面对未知的勇气：“这不是屈服，不是示弱，而是智慧。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群猛犸巨象？生存和延续是文明的第一要义，为了这个最高目标，我们的手段必须灵活，甚至要打破一些固有的成见。”
“因此，我决定，”阳歌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在石壁上，掷地有声，“对鬼方，采取‘远交近攻，情报优先’之策。”
“所谓远交，并非真正的结盟——以我们目前对他们的了解，结盟毫无意义，甚至可能引狼入室。而是尝试建立极其谨慎的接触。通过那些被鬼方驱赶、侥幸逃脱、与之有过接触的流亡部落，间接传递信息，试探其反应。甚至可以在必要时，牺牲少量非核心物资——比如一些粗粮、陶器，换取关于他们的情报，或者换取短暂的和平，为我们争取准备时间。”
“所谓近攻，则是以情报为基础的精准防御。在没有充分了解之前，绝不出击，绝不主动挑衅。但要依托我们现有的堡寨体系，针对性地研究防御战术——比如挖掘更深更宽的壕沟，阻挡巨兽冲锋；设计专门针对巨兽腿部的陷阱，让其难以移动；炼制更多燃烧性的武器，对付那些厚实的皮毛……甚至可以考虑训练一批擅长攀爬的战士，针对巨人的身高劣势进行袭扰。”
“而这一切的核心，是情报。”阳歌的目光转向洞穴外某个方向，那里是“北风”小队的驻地，“如石的‘北风’小队，工作重心需要立刻调整。从之前的监控天狼余部，转向渗透、侦察鬼方。不惜一切代价，派出最精干的人手，伪装成流亡部落成员，靠近他们的活动区域，观察他们的动向、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作战方式，记录下一切有用的信息——哪怕是他们吃什么、住什么、如何交流，都可能成为关键。我们要像研究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一样，去研究他们，了解他们的规律，才能找到应对之法。”
绘低头沉思良久，手指在地图上反复摩挲着那些代表汉部文明成果的符号，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理解与坚定。他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心头的重担：“王之意，我明白了。文明并非僵化之形，而应是流动之水——既能滋养土地，也能随地形转弯。坚守内核——那些让我们成为‘汉部’的东西，而非固守形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鬼方，确应先破心中之‘障’——打破对文明形态的固有认知，方能寻现实之‘策’。”
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近乎禅意的微笑，他将手中的龟甲轻轻放在石台上，龟甲上的裂纹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蜿蜒向汉部疆域的方向：“天地大道，存乎一心。能破我执，方见真如。汉部之文明，或许正可借此次劫难，淬炼得更为坚韧与包容——既守得住根本，也容得下不同，方能在这天地间，扎得更深，走得更远。”
油灯的光芒依旧在洞穴里摇曳，石壁上的影子也随之轻轻晃动，但三人的心绪却已从最初的纷乱沉重，变得清明而坚定。这一次深夜的长谈，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金戈铁马，却关乎汉部未来的根本方向。他们重新审视了“文明”的边界，将生存与延续置于意识形态的争论之上，决定以最大的务实和智慧，去应对这场前所未有的原始挑战。这标志着汉部的领导层，在思想深度和战略灵活性上，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文明的成长，从来不仅是疆域的扩张，更是认知的突破与内心的强大。
第四百零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