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王宫的正殿,今日的气氛比往日更加肃穆。巨大的青铜灯树上的火焰跳跃着,将墙壁上绘制着的龙图腾与历代先王狩猎、祭祀的壁画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某种清冽草药燃烧后的淡淡气息,那是巫在仪式前净殿留下的痕迹。
殿内,元老会的成员们按照资历与职司分列两侧。岩灵、绘、坚手、稷、坚骨等重臣肃然而立,他们身后是各部族推举出的长老,以及像文契这样开始崭露头角的年轻官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台王座之上,那个虽然病容难掩,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的身影——定澜王阳歌。
阳歌今日穿着正式的黑色王服,肩披赤色斗篷,斗篷上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形。他手中没有权杖,只是平静地放在膝盖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那目光依旧深邃,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轻微的咳嗽声偶尔在寂静的大殿中响起,更添了几分沉重感。
“今日召集诸位,”阳歌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是为明确我汉国未来一段时日的国策,以及……相关职司的调整。”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朝贡大会的余温尚未散尽,北境鬼方威胁暂缓,但内部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关于勐与玥这两位年轻核心的安排,始终是悬在众人心头的巨石。如今,这块石头似乎要落地了。
阳歌没有卖关子,他直接切入主题,目光首先投向站在武官序列最前方的勐。“北境新拓之地,疆域辽阔,归附部族众多,鬼方虽暂退,然其威胁未除,如雪原下的暗火,不知何时复燃。此地需一位能镇守四方、刚毅果决之人,总揽军政,巩固边防,加速融合。”
他的话语一顿,整个大殿的呼吸仿佛也随之停滞了一瞬。
“即日起,命,勐,为北境都督!总揽安澜堡以北,直至冰谷、黑石山脉一线所有军政要务。辖制北境所有驻军、烽燧、屯田及新附各部。有权临机决断,处置一切涉及边防安全及部族安定事宜。望你谨记,守土之责,重在安民;御敌之要,在于慑心。勿负王命,勿负万民所托!”
“北境都督”!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这意味着勐将拥有北境极大的自主权,几乎是裂土封疆般的权柄。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将长期远离龙城,这个汉国真正的权力中心。众臣神色各异,岩灵目光沉稳,似乎早已料到;绘眼神平静,带着一丝审视;稷微微蹙眉,显然对北境可能持续的军事消耗感到忧虑;而一些原本亲近勐的武将,则面露振奋之色。
勐大步出列,他身上崭新的青铜甲胄在火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他单膝跪地,右手重重叩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勐,领命!必以血肉筑城,护我北疆,扬我国威!鬼方若敢再犯,定叫其有来无回!”
他的回答充满了军人式的干脆与强悍,那股锐气几乎要冲破殿宇。阳歌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也有那夜与巫密谈后未能完全消散的隐忧。
随即,阳歌的目光转向文官序列中,那个沉静如水的女子。“然,国之根本,在于民生。武力可拓疆土,仁政方能凝聚人心。如今,龙城及四方聚居之地,部族杂处,习俗各异,摩擦时有;疫病虽有控制,然未根除;耕织之法,亟待推广;教化之道,任重道远。”
他的声音变得温和了些许,但依旧带着王命的重量。
“即日起,命,玥,为巡行安抚使!代本王巡视野外部族聚居之地,主理民生调剂、疫病防治、推广耕织、兴办学舍、宣导法令、化解纷争。有权调动各城邑库房储备以应灾急,有权处置渎职、害民之基层吏员。望你体察民情,明辨是非,以仁德布施恩泽,以律法匡正秩序。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安,幼者有所教,老者有所养。”
“巡行安抚使”!
这个职位看似没有勐的“都督”那般显赫,权柄却深入到了汉国统治的根基——基层民众。她将直接面对最复杂、最琐碎,也最能体现治理智慧的内部融合问题。众臣心中明了,这是阳歌对玥能力的极大信任,也是对她所主张的“教化”与“仁政”路线的强力支持。
玥缓步出列,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麻布深衣,长发简单挽起,仅以一根骨簪固定。她躬身行礼,姿态优雅而从容,声音清越如泉:“臣,玥,领命。必当恪尽职守,体恤民艰,宣导王化,消弭纷争。使我汉国之内,无论先来后到,皆能安居乐业,共御未来之艰。”
她的回答,没有勐的铿锵杀伐之气,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沉稳力量。不少文官和部族长老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位一向以仁德智慧着称的王女抱有极大期望。
王令既下,如同巨石投湖,涟漪扩散。勐与玥,一外一内,一武一文,职权范围被清晰划定。阳歌没有指定唯一的继承人,而是采用了这种分权制衡、实践中看的方式。殿内众臣,无论内心作何想法,此刻都齐齐躬身,高呼:“谨遵王命!”
朝会散去,但阳歌的布局并未结束。他分别召见了勐和玥。
在偏殿,阳歌看着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儿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给你北境都督之权,是信你能守住疆土。但记住,为将者,勇猛固然可贵,然刚极易折。鬼方凶悍,新附之民亦非铁板一块。刀剑可以杀人,也可以逼人造反。北境之安,非仅凭城高池深,更在于人心向背。望你……能懂刚柔并济之理。”
勐目光闪动,他听出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也想起了水渠边与玥的争执。他微微低头,声音依旧坚定,但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父王教诲,儿臣铭记。必当审时度势,不负所托。”
而在另一间布满药草和竹简的静室,阳歌对玥的嘱托则有所不同:“玥,你心系万民,这是你的长处。但治理地方,并非只在施恩。人性复杂,有感恩者,亦有欺软怕硬、得寸进尺之徒。你手握巡查、处置之权,该用时,切不可犹豫。仁德,需有律法为骨,威严为翼,方能真正泽被苍生。此去,当明察秋毫,恩威并施。”
玥认真听着,她知道这是父亲在提醒她避免过于怀柔可能带来的弊端。她郑重点头:“女儿明白。必以律法为准绳,以仁德为初心,不枉不纵,尽力平息纷争,凝聚人心。”
最后的告别,发生在龙城之外,即将分道扬镳的岔路口。
勐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亲卫骑兵人马雄壮,车辆装载着军械物资,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他换上了一身更适合长途跋涉和北方苦寒的皮甲,外面罩着那件标志性的赤色熊皮大氅,骑在乌桓马上,更显英武。
玥的准备则简单许多,几辆装载着药材、粮种、书籍和必要生活物资的马车,随行的人员除了必要的护卫,更多的是医者、农官和识字的学徒,气氛温和而务实。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片刻。风吹起勐的大氅和玥的衣角,带着离别的凉意。
最终还是勐先开了口,他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像在朝会上那般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此去北境,山高路远,消息传递不便。你……自己多保重。若有难处,或遇冥顽不化之徒,可传讯于我。” 这话语里,依旧是他特有的关心方式,带着武力解决的底色,但也确实是他的真心。
玥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对理念之争的执拗,只剩下对兄长的担忧与牵挂:“兄长亦是。北地苦寒,鬼方诡诈,切莫轻敌冒进。遇事……多思量父王‘刚柔并济’之语。”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勐,“这里面是一些我配置的驱寒药粉和伤药,北境或能用上。”
勐愣了一下,接过皮囊,握在手中,那坚毅的脸部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也从马鞍旁解下一个骨雕的鸣镝,递给玥:“这个你留着。若遇急事,让人射出此箭,方圆十里内,我留下的耳目或能察觉。”
没有更多的言语,勐调转马头,手中马鞭一挥,低沉喝道:“出发!”
队伍缓缓启动,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充满挑战与机遇的广阔天地。
玥站在路口,目送着那支庞大的队伍消失在尘土与远山的轮廓之中。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枚带着冰冷质感的骨笛,然后也转过身,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我们走吧。”她对驾车的学徒说道,声音平静而坚定。
车辙向着另一个方向碾去,通往散布在汉国疆域内的各个聚居点,通往那些充满了烟火气、争吵声、希望与困难的基层。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背负着不同的使命,也承载着阳歌的期望与汉国的未来。权力交接的序幕,由此正式拉开。龙城的喧嚣似乎暂时远去,而更广阔的舞台上,属于勐与玥的篇章,才刚刚开始书写。
第428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