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浸泡在灾后的浑浊空气里。尘土尚未完全落定,混合着隐约的血腥与草药气味,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昔日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呜咽和零星的哭喊取代,残垣断壁如同大地的伤疤,触目惊心。人们脸上交织着麻木、恐惧和一丝竭尽全力后的虚脱,像被抽去了筋骨,茫然地在废墟间翻找着,或是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下,眼神空洞。
就在这片绝望的底色上,几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如同从灰烬中走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城西损毁最严重的坊区。他们穿着磨损严重的粗陋皮袄,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泥浆和某种说不清的暗沉颜色,脸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与疲惫,只有眼神,锐利得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在满目疮痍中冷静地扫视着。
为首那人,身形比离开时更加清瘦,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却不曾弯曲分毫。他走到一处半塌的土屋前,那里,一个老妇正徒劳地试图搬开一根压住了她家储物陶罐的房梁,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滑落。他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弯下腰,那双布满新旧伤痕和老茧的手握住粗糙的梁木,肩背肌肉贲张,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吐息,竟将那需要两三人才能挪动的沉重木头缓缓抬起了一角。
老妇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熟悉感的旅人。旁边几名正在帮忙的民众也停下了动作。
“愣着做什么?把东西拿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干涩,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老妇猛地回过神,连忙和孙子一起手忙脚乱地将几个还算完好的陶罐拖了出来。也就在这时,她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了那旅人抬起梁木时,脖颈侧面露出的一道旧伤疤——那是多年前一次部落会盟时,为保护盟友而被石斧划破留下的印记。
“王……王上?!”老妇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哽咽。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在周围激起了涟漪。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目光聚焦过来。那虽然沧桑却依旧清晰的轮廓,那深嵌在眉骨下的、仿佛能容纳山川湖海的眼眸,不是定澜王阳歌,又是谁?
“王上回来了!”
“是王上!王上没有抛弃我们!”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迅速在混乱悲戚的龙城蔓延开来。绝望的空气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注入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城西涌来,不是为了诉苦,不是为了祈求,只是想亲眼确认,那个带领他们从部落走向邦国的灵魂,真的回来了。
阳歌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在废墟间行走,时而俯身帮助抬起一块石头,时而扶起一个摔倒的孩子,时而查看伤者的情况。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他抚摸着一堵完全倒塌、露出内部夯土层的墙体,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破碎,看着周围惊慌未定、却又因他的出现而燃起一丝希冀的面孔,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惜,但随即,那痛惜便被一种更加坚定、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心所取代。
得到消息的玥,几乎是飞奔而来。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废墟之中、虽满身风霜却如山岳般屹立的身影时,连日来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泪水夺眶而出。她扑到父亲身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
“父亲……您……您终于回来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带着哭腔的呢喃。
岩灵也匆匆赶到,这位老将看着归来的王者,眼眶微微发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所有坚守岗位的士兵,看到岩灵的动作,也纷纷向着那个方向,肃然行礼。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向东境。勐在接到龙城地震消息时已然心急如焚,此刻再闻父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将前线防务交由副手,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亲卫,连夜快马加鞭,冲向龙城。当他冲进王宫,看到正与玥和岩灵交谈的阳歌时,一路的焦灼与担忧化为巨大的 relief,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父王!儿臣……回来了!”
阳歌转过身,看着明显清瘦却更显刚毅的儿子,伸手将他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东线,辛苦你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所有的情感与责任,都在这一拍之间传递。
当夜,秘藏阁深处,门窗紧闭,灯火通明。阳歌、巫、勐、玥、绘、岩灵,汉国如今最核心的几个人,齐聚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严肃。
阳歌洗去了满身风尘,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麻布衣衫,但眉宇间的疲惫与那种探索未知归来后的深沉气息却无法掩盖。他坐在主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与巫那深邃平静的目光相遇。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无声交流,巫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归于更深的沉寂。
“我去了北方,”阳歌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越过了死亡冰谷,穿过了连鬼方都不愿轻易涉足的‘无声原’,抵达了一片……被古老冰盖覆盖的巨古山脉。”
他描述的场景超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想象。永恒的冰雪,撕裂天空的黑色山峰,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冰雪混合的刺鼻气味,大地时常传来令人心悸的沉闷轰鸣。
“在那里,我看到了‘喀喇’留下的……痕迹。”阳歌的语调变得极其沉重,“不是一次,是多次。厚厚的冰层之下,掩盖着不同年代、被彻底摧毁又再次被冻结的……文明的残骸。有巨大到不像人力所能雕琢的石块,有某种……不属于我们已知任何金属的造物碎片,它们被扭曲,被融化,又被永恒地冰封。”
这些描述让绘倒吸一口冷气,勐的眉头紧锁,玥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我循着地脉躁动最强烈的方向,找到了一处……裂缝。”阳歌继续道,他的眼神仿佛又回到了那极北的绝地,“那不是普通的山隙,它深不见底,从中喷涌着灼热的气流和有毒的烟雾,仿佛直通地底幽冥。我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观察,感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极度危险的经历。
“我确认了几件事。”阳歌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首先,‘喀喇’并非单一事件,它是一个周期,一个如同四季轮回,却漫长而暴烈千百倍的……大地自身的‘呼吸’周期。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正是它又一个‘呼气’的开始。”
“其次,我们所见的‘渊兽’,确实并非根源。它们是伴随着‘喀喇’之力活跃,从地底深处、或是某些与我们世界重叠的裂隙中被驱赶出来的‘伴生者’。它们以地脉能量和……或许是我们无法理解的物质为食,它们的活跃,是‘喀喇’临近的明确标志,如同暴雨前的蚁群迁巢。”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阳歌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冰冷,“‘喀喇’的力量,并非均匀释放。它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会在最薄弱的地方……喷发。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连同亳邦,甚至更遥远的地方,正位于这个‘伤口’之上。下一次大规模的喷发,其中心……很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秘藏阁。阳歌带回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比想象中更加具体、更加迫近的绝望。周期的毁灭,伴生的怪物,以及……家园正位于爆心之上的残酷事实。
然而,阳歌的脸上,却没有绝望。他看着被这骇人信息冲击得面色苍白的子女和重臣,缓缓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灯光下仿佛变得无比高大。
“我看到了毁灭,但也看到了……毁灭之中蕴含的一线生机。”他的目光落在勐和玥身上,带着无比的郑重与托付,“逃避,已无可能。我们必须面对它,理解它,然后……找到与它共存,甚至利用它的方法。”
他转向绘:“知识,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必须不计代价,收集、研究一切与地火、能量、构造相关的记载,无论它来自哪个部落,哪个文明。”
他看向岩灵和勐:“武力,不是为了征服他族,而是为了在最终时刻来临前,保住我们积累下来的‘火种’,维持秩序,抵御那些被驱赶出来的‘伴生者’。”
最后,他看向玥和巫:“人心,是承载一切的舟筏。安抚恐惧,凝聚信念,让所有人明白,我们不是在等待末日,而是在为文明的存续,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抗争。”
阳歌的目光最后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隐藏在大地深处的狂暴力量。
“我们时间无多,”他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们已经知道了敌人是谁,它在哪里,以及……它运行的规律。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是祈祷它不要来,而是……为它的到来,准备好我们的‘答案’。”
“而那个答案,或许就藏在‘渊兽’本身,以及它们为何被驱赶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中。”
第449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