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歌太祖殉道的消息,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龙城,穿透了每一处避难所,狠狠砸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最初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连地火的咆哮和风的呜咽都消失了。人们僵在原地,脸上还残留着不久前因为引流渠初步成功而浮现的希冀,此刻却凝固成一种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空白。
但寂静之后,并非预想中的山崩地裂的哭嚎,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悲恸在无声地蔓延。男人们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女人们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孩子们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得不敢出声,睁着懵懂又恐惧的大眼,依偎在大人身边。
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无尽感激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情绪,在幸存者之间无声地传递、汇聚。太祖死了,但他用命,为他们炸开了一条生路!这条命,是捡来的,更是太祖用命换来的!他们没有时间沉湎于悲伤,他们必须对得起这份牺牲!
---
龙城指挥所,此刻已正式成为监国勐的治所。
勐站在了望台上,背影挺得笔直,如同他父亲一般。他听着身后官员用沉重至极的语调,再次确认了那个他早已知道、却依旧如同凌迟的消息。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在冰凉栏杆上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
他闭上眼,脑海中是父亲最后那严厉如刀、却又蕴含着如山托付的眼神,是母亲强忍泪水的脸庞,是妹妹无助的哭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不能倒下。
猛地睁开眼,那双原本还带着些许青年锐气的眼眸,此刻已被一种冰冷、坚毅、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般的光芒彻底覆盖。所有的稚嫩和犹豫,都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剥离。他深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硫磺味,仿佛要将父亲的意志也一同吸入肺腑,融入骨血。
“传令!”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新生的权威,瞬间打破了现场的悲戚氛围,清晰地传遍四周,“‘地脉疏导’计划进入最终阶段!各部依循太祖既定方略,坚守岗位,直至熔岩彻底导入预设盆地!引流渠沿线加固工程,提速一倍!后勤保障,不得有误!”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人心上的重锤。
“凡有懈怠者,动摇军心者,畏缩不前者——斩!”
一个“斩”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让所有听闻者心头一凛。众人看着这位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青涩、眉宇间凝聚起与太祖一般无二威严的年轻监国,一种混合着悲痛与前所未有的信服感油然而生。领袖虽陨,但意志已有人继承!人心,在这铁血命令下,被强行拧成一股绳,稳住了即将再次倾覆的局势。
---
而在属于阳歌和岩灵的那间不再完整的屋子里,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
岩灵静静地坐在床沿,手中紧紧握着阳歌平日里惯用的一只喝水用的骨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消息传来时,她没有晕厥,没有嚎啕,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与生气的石雕。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在得知噩耗的那一刻彻底燃烧殆尽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年轻时那个意气风发、说要带她看遍天下景色的部落勇士;建立龙城时那个彻夜不眠、与众人一起夯土筑墙的领袖;孩子们出生时,那个抱着婴孩,笑得像个傻子的父亲;还有最后诀别时,他深深看她那一眼,那里面藏了多少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你说……要我等你的……”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旧风箱,“你又一次……骗了我……” 上一次,他重伤濒死,撑了过来。而这一次,他把她和孩子们,永远地留在了这个没有他的世界。
巨大的空洞和撕裂感充斥着她的心脏,比任何物理上的伤痛都要剧烈千百倍。作为妻子,她失去了挚爱,失去了灵魂的另一半;作为母亲,她必须成为孩子们新的、更坚强的依靠;作为龙城曾经的女主人,她不能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垮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玥端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冰凉的肉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肿得如同桃子,脸色苍白,走路都有些虚浮,但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一些。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跪坐下来,将头靠在母亲冰冷而僵硬的膝盖上。
“阿娘……”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依赖。
女儿温暖的触碰,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瞬间击穿了岩灵冰封的外壳。她低下头,看着女儿苍白憔悴的小脸,看着那与阳歌有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剧烈的痛楚伴随着汹涌的母爱一同决堤。
她伸出手,颤抖着,无比轻柔地抚摸着玥的头发,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无尽的怜惜。
“玥儿……”岩灵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以及一种深埋于绝望之下的、属于母亲的温柔与力量,“你父亲……他走了。”
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抽空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气力,但也让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玥的眼泪瞬间再次涌出,她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哽咽道:“我知道……阿娘,我怕……我好怕……”
“不怕……”岩灵俯下身,用自己不再年轻却依旧坚实的臂膀,将女儿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阿娘在,你哥哥也在。我们是一家人,要一起……把你父亲没走完的路,走下去。把他没守护完的人,守护好。”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一种在废墟中重新生根发芽的顽强。她是在对女儿说,也是在对自己宣誓。
就在这时,处理完紧急军务的勐,也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房间。他看到相拥的母亲和妹妹,脚步顿了一下,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愧疚。他走到母亲面前,缓缓跪下。
“阿娘,”勐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儿子……无能,未能替回父亲。”
岩灵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看着他脸上强行压抑的悲痛与那双已然变得深邃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肩膀上那副过于沉重的担子,心中百感交集。她伸出手,轻轻扶起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你做得对。你父亲的选择,是为了我们,为了所有人。你的责任,是继承他的意志,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龙城,带领所有人……活下去。你父亲……他会为你骄傲的。”
她将勐和玥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从今天起,我们母子三人,要比以前更加坚强。你们的父亲,他的魂,就在这片土地上看着我们。我们不能让他失望,绝不能。”
勐重重地点头,眼中闪烁着水光与更加决绝的光芒。玥也止住了哭泣,依偎在母亲和哥哥身边,仿佛从这残破的家庭纽带中,汲取到了面对未来的、新的勇气。
也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在门外禀报,呈上了一件用干净布匹包裹着的东西——那枚在“龙喉”废墟旁,被岩灵亲卫冒死搜寻,奇迹般找到的、镶嵌着华夏兰叶片的骨制徽章。
岩灵接过那枚还带着一丝战场硝烟和灼热余温的徽章,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历经劫难却依旧保持着奇迹般翠绿的叶子。这是女儿对父亲的最后牵挂,是丈夫留下的最后念想,是牺牲的见证,也是……传承的信物。
她将徽章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自己冰冷的心口,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骨片与温润的叶片,感受到阳歌最后留下的温度与嘱托。
阳歌的肉身,湮灭于地火,归于天地。但他“寸土不让”的信念,他为守护而牺牲的精神,已然融入家族的血脉,融入“华夏”的灵魂之中。岩灵,这位失去丈夫的妻子,这位母亲,将把无尽的悲痛化为永不弯曲的坚韧,与她的孩子们一起,支撑起这片劫后余生的天空,让那看似熄灭的薪火,在亲情的守护与意志的传承中,生生不息,等待燎原。
【第四百八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