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兰池宫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池水在雨幕中泛起无数涟漪,残存的几枝枯荷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帝国的末路悲凉。
殿内,十二盏青铜连枝灯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嬴政端坐主位,已褪去朝会时的繁复冕服,只着一袭玄色深衣。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与他指尖轻叩案几的节奏奇异地重合。
明政堂的首次会议,就在这风雨交加中开始了。
“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调集关中所有兵力,死守咸阳!”卫尉蒙坚第一个起身,甲胄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咸阳城高池深,粮草尚可支撑三月。只要坚守待援,可盼北疆边军残部重整后回防,或能与城中兵力合力御敌!”
他的话音刚落,治粟内史王琮就忍不住反驳:“蒙卫尉可知如今国库还有多少存粮?关中连年灾荒,各地仓廪空虚,别说三个月,就是一个月都难!”
“那依王内史之见,该如何?”蒙坚的声音陡然升高,“难道要开城投降不成?”
“你!”王琮气得胡须发抖,“老夫只是陈述实情!”
“都住口。”嬴政的声音不大,却让争执的二人立即噤声。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的宗正嬴倌身上:“叔父以为呢?”
嬴倌缓缓抬头,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臣以为,战与和,都不是上策。”
“哦?”嬴政微微前倾身子,“愿闻其详。”
“战,则必败。”嬴倌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关中精兵原在长城,然王离所率长城军已覆灭于巨鹿,咸阳守军不过万余,且久疏战阵。而刘邦麾下多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士气正盛。”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顿地:“和,则是自寻死路。即便刘邦肯受降,他日项羽大军到来,又当如何?项羽残暴,绝不会容我嬴秦宗室苟活。”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雨声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明白,嬴倌说的是赤裸裸的真相。
“所以,”嬴政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幕,“我们需要的,是一条新路。”
他转身,目光如电:“一条既能保全宗庙,又能延续国祚的路。”
“陛下已有良策?”刚刚被特准列席的博士张苍忍不住问道。
嬴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张铺开的地图前。这是一张崭新的天下舆图,上面不仅标注着山川城池,还用不同颜色标记着各方势力的范围。
“你们看,”他手指点在地图上,“刘邦自武关入秦,一路势如破竹。但他后方不稳,粮道漫长。而项羽刚于巨鹿击溃王离部,正需时日整合兵力,无暇西顾。”
他的指尖从咸阳滑向东南:“刘邦此人,素有野心,但更懂得审时度势。他想要关中,但更怕项羽。”
“陛下的意思是……”嬴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谈判。”嬴政斩钉截铁地说,“但不是投降。”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朕要与他立约:秦室去帝号,仍为秦王,永镇关中。开放武关,许他经略中原。必要时,秦军可与他结盟,共抗项羽。”
这话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这……这是要裂土分疆啊!”一位老臣颤声道。
“不是裂土,是共存。”嬴政纠正道,“大秦这艘船已经千疮百孔,若不想沉没,要么修修补补,要么换条新船。朕选择第三条路——与其他的船组成船队,共抗风浪。”
这个比喻让在场众人都陷入沉思。
“可是陛下,”蒙坚忍不住道,“若那刘邦不肯答应,又当如何?”
“他会答应的。”嬴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因为他比我们更怕项羽。项羽若得关中,绝不会容他活命。而与朕结盟,他进可图谋天下,退可割据一方。”
他走回座位,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轻啜一口:“况且,朕手中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是何物?”众人齐声问道。
“正统。”嬴政放下茶盏,目光深邃,“他刘邦一个沛县亭长,就算占了咸阳,名不正言不顺。但若得秦王册封,便是奉天承命的诸侯。”
殿内烛火跳动,映照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人震惊,有人疑虑,也有人若有所悟。
“当然,”嬴政话锋一转,“谈判需要筹码。蒙坚,你立即整顿城防,做出死守的姿态。王琮,开仓放粮,稳定民心。嬴倌,你负责联络宗室,统一意见。”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方才还迷茫的局势渐渐清晰。
“张苍。”嬴政最后看向那个年轻的博士,“你文采斐然,又熟知律法。替朕起草一份盟约草案。”
“臣遵旨。”张苍躬身领命,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当众人领命而去,殿内只剩下嬴政一人时,雨声似乎更大了。他走到殿外,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
这一步棋,走得极其凶险。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大秦已经病入膏肓,猛药或许会致命,但温补只会让它在沉睡中死去。
“陛下,”申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夜深了,该回宫了。”
嬴政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问道:“申亥,你说朕这条路,走得对吗?”
老宦官沉默片刻,缓缓道:“老奴不懂军国大事。但老奴知道,始皇帝在时,从未问过对错。”
这话让嬴政微微一怔,随即苦笑。
是啊,当年的嬴政,何曾在意过对错?他只要结果。
而现在,他不得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也许,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走吧。”他转身,玄色衣袂在雨中翻飞,“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雨幕中的咸阳宫,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巨舰,而舵手已经握紧了船舵,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