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
章邯单膝跪在吴郡行宫冰凉的金砖上，饶是他久经沙场、心硬如铁，在听到这个从陛下口中清晰吐出的字眼时，心脏依旧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之上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试图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找到一丝玩笑或者试探的痕迹。
没有。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
“陛下…是…拆了…阿房宫？”章邯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那可是汇聚了帝国无数心血，象征着万世基业的阿房宫！是陛下两世夙愿的凝结！
“不是拆宫，是掘毒。”嬴政的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走下御阶，亲手将章邯扶起，“章卿，帝国的心脏里，被人埋下了一颗足以炸毁一切的‘炉心’。朕要你，带着绝对可靠的人，把它挖出来，在它引爆之前。”
他拍了拍章邯坚实的臂甲，目光如炬：“记住，你不是在毁灭，而是在拯救。拯救这座城，拯救这个刚刚诞生的新联邦，拯救…我们华夏的文明之火。”
章邯深吸一口气，所有的不解与震撼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军人绝对的服从与对眼前帝王无条件的信任。他重重抱拳，甲胄铿锵：“诺！臣，万死不辞！
接下来的十天，咸阳城外松内紧，仿佛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表面上，阿房宫工地依旧喧嚣震天，数十万役夫在监工的鞭策下劳作，巨大的夯土声、号子声掩盖了地下的秘密行动。但在黑冰台“幽影”与章邯精心挑选的“掘进营”控制下，整个工地已被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掘进营”的士兵，皆是从骊山刑徒中筛选出的、身家清白且有家眷在秦地控制的锐士。他们被告知将进行一项绝密的“地基加固”工程，涉及帝国最高机密。在章邯的统领和黑冰台的监视下，这些本就纪律严明的士兵被分割成无数个小队，只在深夜轮换进入指定的、已被完全隔离的前殿核心区域。
格物院的大匠们，在公输哲等人的带领下，早已根据探测数据，在附近搭建了一个与地下空腔结构1：1的沙盘模型，日夜推演挖掘方案、能量隔绝步骤以及应对各种意外的预案。萧何统筹的物资，包括巴蜀运来的特殊抗腐蚀材料、用于支撑坑道的复合金梁、以及大量用于吸附可能存在的毒气或能量辐射的活性木炭，被伪装成普通建材，源源不断送入隔离区。
项羽的三千铁骑，化整为零，以商队、巡防队等多种身份，已悄然抵达咸阳周边，控制了所有通往阿房宫工地的要道。刘邦麾下的市井能人，则如同水银泻地，渗透进咸阳的每一个角落，酒楼、赌坊、暗娼馆…所有可能藏匿眼线的地方，都布满了他们的耳目。
一张天罗地网，已然织就，只待利刃掘心。
挖掘工作从发现异常金属碎料的东南角开始。为了不惊动可能存在的监视，最初阶段进展缓慢，全靠人力悄无声息地向下掘进。直到挖至地下五丈以下，确认脱离了普通役夫的视线和听力范围，才动用了格物院特制的、噪音极小的畜力绞盘和滑轨系统。
随着坑道不断向下延伸，周围的土质开始发生变化。普通的黄土逐渐被一种掺杂着黑色颗粒、散发着微弱硫磺气味的坚硬土层所取代。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异样嗡鸣，让人心浮气躁。
“停！”负责前线指挥的章邯举起右拳，压低声音。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撮黑色土壤，放在鼻尖轻嗅，眉头紧锁。“通知格物院的大匠，地下十丈，土质异常，有异味和异响。”
公输哲带着仪器迅速赶到。经过检测，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将军，这黑色颗粒是…某种高纯度硝石与硫磺的混合物，被刻意混合在土壤中，作为…预警层和第一道屏障！任何大规模、不规范的挖掘，都可能引燃这层混合物，导致局部爆炸或释放毒烟！”
消息传回地面临时指挥所，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星师的歹毒与谨慎，远超预期。
“能否破解？”嬴政的声音通过加密的信道传来，依旧冷静。
“能！”公输哲咬牙，“需用特制的冷凝剂先行喷洒，固化这片区域，然后以包钢的钻头缓慢开路，避开可能存在的引信结构。但…速度会大大降低，而且无法保证绝对安全。”
“按计划执行。安全第一，进度第二。”嬴政的命令简洁明了。
挖掘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剥离。每一寸推进都伴随着极大的风险。士兵们轮流作业，在昏暗的坑道中，听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来自地底的嗡鸣，仿佛在巨兽的心脏旁跳舞，精神高度紧张。
在突破预警土层，抵达地下约十五丈，接近空腔金属外壳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名年轻的“掘进营”士兵，在用钢钎探测一块异常凸起的岩石时，触发了极其隐蔽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响。
“退！”章邯反应极快，厉声大喝。
但已经晚了。那“岩石”猛地弹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墨绿色的、带着刺鼻腥味的浓烟瞬间喷涌而出！
“毒气！闭气！后撤！”公输哲嘶声喊道，同时启动了早已准备好的大型鼓风装置，试图将毒烟吹散。
靠近洞口的几名士兵虽然第一时间闭气后撤，但仍有两人吸入了一丝毒烟，当即面色发青，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地！
“救人！”章邯目眦欲裂。
随军的医官迅速上前，用准备好的解毒药剂施救。混乱中，那触发机关的士兵看着倒下的同伴，眼中充满了恐惧与自责。
“稳住！”章邯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响彻在慌乱的坑道中，“各队严守岗位！格物院，立刻分析毒烟成分，找出克制之法！医官，全力救治伤员！”
经过紧急处理，毒烟被鼓风吹散稀释，两名中毒的士兵在用了多种解毒剂后，情况暂时稳定，但依旧昏迷不醒。格物院的分析结果显示，这是一种复合型神经毒素，若非他们准备充分，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小插曲，如同一次冰冷的警告，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不是简单的敌人，而是一个将杀戮融入每一个细节的恐怖存在。牺牲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嬴政在得知消息后，沉默了良久，只传来一句话：“厚待伤员及家属。继续。”
清理掉陷阱，又花费了两天时间。终于，在挖掘的第十七天深夜，随着最后一层掺杂着金属碎片的土层被小心翼翼地被移开，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弧形穹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它光滑得不可思议，严丝合缝，仿佛天然生成。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正是从这穹顶之下传来，此刻近在咫尺，震得人耳膜发麻，心跳都不由自主地与之共振。
“找到了！空腔外壳！”公输哲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恐惧。
如何进入，成了新的难题。这外壳坚硬无比，格物院带来的各种工具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白痕。强行破拆，谁也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沉默地跟在队伍末尾的、一名来自黑冰台的、精通上古机关学的老探子，眯着眼仔细观察了穹顶的纹路后，颤巍巍地指着一处极其隐蔽的、如同星辰般排列的凹点：“陛下…将军…这…这似乎是…一种失传的‘星璇锁’…”
根据老探子的指点，公输哲等人耗费了巨大的心力，结合星象规律与探测到的能量波动峰值，终于在外壳上找到了七个关键的“星位”。需要以特定的顺序，同时向这七个“星位”输入精确的能量脉冲（利用格物院改进的、以硝石和特殊晶体驱动的短暂放电装置），才能安全开启入口。
时机只有一次，误差不能超过一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章邯和公输哲身上。章邯深吸一口气，点了七名最沉着冷静的士兵，手持放电装置，分别站到七个“星位”前。公输哲则紧盯着手中的星象仪和能量探测仪，计算着最佳的开启时机。
坑道内，只剩下那地底传来的、规律的嗡鸣，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就是现在！”公输哲猛地挥手。
七道微弱的蓝光同时注入“星位”！
“咔…咔嚓…”
一阵轻微的、仿佛冰块碎裂的声音响起。那光滑的穹顶上，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完美的圆形洞口。一股更加浓郁、带着金属腥味和奇异檀香的热风，从洞内扑面而来。
章邯第一个上前，将特制的、绑着镜子的长杆伸入洞口，借助火光观察内部。
只看了一眼，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长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里面…是什么？”公输哲的声音带着颤抖。
章邯缓缓收回长杆，转过头，看向众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星辰…还有…一座…正在运转的…熔炉。”
通过那狭窄的入口，一个光怪陆离、超越想象的地下世界，呈现在敢于进入的少数人面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内壁布满了如同星空般的点点荧光，勾勒出复杂的星图轨迹。空间的中央，并非想象中的巨大炸弹，而是一座结构极其精密的、由无数齿轮、连杆和闪烁着幽光的晶体构成的复杂机械装置！它正在缓缓运转，发出那持续不断的嗡鸣。装置的中央，是一个被透明晶石包裹的、不断翻滚着暗红色光芒的核心，仿佛一颗被束缚的、微缩的太阳，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那便是“炉心”！
在“炉心”周围，连接着数十根粗大的、不知何种材质制成的管道，如同怪物的触手，延伸向上，没入穹顶，显然是指向阿房宫的地基乃至咸阳城的不同区域！
公输哲在初步检查后，得出了一个令人绝望的结论：这并非简单的爆炸装置，而是一个极其恶毒的“能量定向释放系统”。一旦被强行关闭或受到剧烈冲击，“炉心”内积攒的庞大能量就会沿着这些管道瞬间爆发，其效果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无声无息却足以湮灭一切的…高频能量脉冲！足以让上方所有生物的大脑在瞬间被摧毁，变成活死人，而建筑却可能大部分得以保存！
星师的最终目的，不是毁灭城池，而是要收割这座帝国都城内所有人的“智慧”与“生命”，为他们的某种终极目标“献祭”！
“无法拆除，只能…引导宣泄。”公输哲面色惨白，“但宣泄口…只有一个方向，就是正上方…阿房宫…”
要么，让能量脉冲摧毁地面上包括数十万役夫在内的所有人；要么，引导能量毁灭正在建造的阿房宫，以及其代表的所有象征意义。
这是一个文明面对自身毒瘤时，最残酷的抉择。
消息传回，连项羽、刘邦等都陷入了沉默。牺牲数十万无辜，保全一座宫殿？还是牺牲一座宫殿，保全数十万人和未来的希望？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嬴政。
行宫之内，嬴政独立于星图之下，背影在烛光中拉得极长。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但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
他的声音，透过信道，清晰地传到了地底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传到了地面所有核心成员的耳中，平静，却带着重塑山河的力量：
“宫阙，朕可以再建。”
“人心，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文明的根本，在于‘人’，而非冰冷的砖石。”
“传朕命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响彻在每一个角落：
“引导能量，目标——阿房宫前殿地基！”
“给朕，烧了这旧时代的枷锁！”
命令下达！
在地底，公输哲和格物院大匠们，以最快的速度计算出了能量宣泄的最佳路径和所需的引导装置。章邯带领“掘进营”士兵，冒着被逸散能量灼伤的风险，将特制的、用幽冷金属制成的引导杆，精准地安装到了指定的管道接口上。
在地面，所有人员被紧急疏散到安全区域。项羽的骑兵在外围戒严，刘邦的人马在内维持秩序，安抚恐慌。
当一切准备就绪，公输哲亲手切断了“炉心”装置的一个核心平衡符文。
“嗡——！！！”
地底的嗡鸣声瞬间变得尖锐、狂暴！整个大地开始剧烈震颤！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暗红色的、仿佛凝聚了无尽毁灭能量的光柱，从地底那个入口冲天而起，精准地轰击在阿房宫前殿那已经初具规模的宏伟地基之上！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高频的撕裂声！暗红光柱所过之处，巨大的石料、夯土、梁木…不是碎裂，而是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化为最细微的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光柱缓缓消散。
尘埃落定。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阿房宫前殿所在的位置——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无比的、边缘光滑如镜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巨坑！仿佛被天神用无形的巨勺，生生挖走了一块！
宏伟的阿房宫，象征旧时代极致皇权与奢靡的奇迹，其核心部分，就在这匪夷所思的力量下，于众目睽睽之下，彻底消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那是劫后余生的宣泄。紧接着，更多的人跪倒在地，朝着行宫的方向，朝着那深坑，发出了混杂着恐惧、感激与迷茫的哭喊。
项羽勒马立于高坡，看着那巨大的深坑，紧握霸王戟的手，微微颤抖，他第一次对那种超越凡俗的力量，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以及对做出那个决断的嬴政，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刘邦眯着眼，脸上的表情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低声对身边的萧何道：“看到了吗？这就是…陛下的魄力。舍一座宫，保百万民…这买卖，他做得，我们…做不得。”
深坑边缘，章邯、公输哲等人瘫坐在地，望着眼前的“虚无”，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既有后怕，也有一种完成了使命的虚脱。
嬴政站在行宫的最高处，遥望着咸阳方向上空那渐渐平息的能量余晖，以及那象征着一个时代被彻底抹去的巨大深坑，脸上无喜无悲。
他失去了一座宫殿。
但他保住了文明的未来。
他亲手摧毁了自己曾经的梦想，却也亲手…为一个全新的、更伟大的梦想，清扫了地基。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对着那一片虚无，仿佛在触摸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像是在感受新时代的脉搏。
“旧宫已逝…”
他低声自语，嘴角最终勾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无限憧憬的弧度。
“启明城，该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