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时分,南越鬼火堤。
白日里猎奇喧嚣的游客早已散去,只留下墨绿色的荧光在砖缝间无声跳动,如同无数只窥伺人间的鬼眼,将扭曲的光影投在空寂的堤坝上。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腐臭与潮湿水汽混合的怪异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堤角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茶摊还亮着昏黄的灯笼。摊主是个面容憨厚、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操着浓重的南越口音,正慢悠悠地擦拭着粗陶茶碗。他是蒙坚,黑冰台巽风组监察总管,此刻却像一个真正为生计奔波的小贩,眼神浑浊,动作带着市井的懒散。
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丈量着堤坝上那些荧光明灭的节奏。
“收砖粉咯!上好的砖缝荧光粉,只收带……嗯,带‘牙印’的!”蒙坚扯着嗓子,用生意的由头掩盖着真正的目的。他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偶尔有眼神闪烁的货郎凑近,递上小包粉末。蒙坚会仔细检查包装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如同野兽啃咬留下的凹痕标记。
“对,就这种。”他拿起一包样品,对一个面露疑惑的货郎解释,憨厚的脸上挤出笑容,“这是‘沙赫拉克’部落的标记,他们的粉,纯!”(沙赫拉克,中亚花剌子模酋长之名,蒙坚心中冷笑,沈无咎的触角,早已非东海一地,竟已勾结域外部落!)
他一边验货,一边用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木质摊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似乎杂乱,实则精准地对应着远处堤坝砖缝荧光明灭的特定频率——那是经过伪装的远程摩斯码。这些闪烁的绿光,不仅是污染的显象,更是幕后黑手传递信息的工具。
蒙坚看似在忙碌,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不远处一段荧光跳动格外有规律的墙体。他粗糙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与那荧光的明灭隐隐契合。
“长短长…短长短…长短短长…”
这是摩斯码。他在心里默译着经由特殊星纹装置、由潜伏在更深处的“幽七”实时传递到他耳中的信息流。内容无非是催促交货、确认“暗髓原矿”定金事宜,以及…要求提供陶立那边“阳账”的副本。
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然而,当码文临近尾声时,蒙坚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
信息流里,多出了一组不该存在的信号——三短,一长。
“… … … —”
所有的明灭节奏,都被隐藏在更暗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幽七”通过特制星纹感应器实时记录、解析。
突然,蒙坚敲击的指节微微一顿。码文末尾,又多出了三短一长的“S”信号。这不是己方约定的任何暗号。
“呼救?”蒙坚心中凛然,“那乡绅老狐狸,感觉到压力,开始向外打信号求援了?”
归墟方舟事件后,黑冰台因反应迟缓备受内部质疑。作为监察总管,蒙坚更是自请降级,亲赴这最污秽危险的一线查案。他隐隐感觉到,有一股比已知的“幽影营”更深、更隐秘的力量在幕后操盘,丝丝缕缕,难以捕捉,却总能快他一步。
他布下了三层监视网:
外层,是他亲自坐镇的茶摊,以收粉为名,打草惊蛇,逼目标主动联络;
中层,是“幽七”的远程监测,锁定星纹波动,试图定位信号源头;
内层……蒙坚甚至不能完全确定其是否存在。那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幽字级”,权限极高,行动绝密,连他这个监察总管都无权直接调动,甚至不知其成员身份。他只能猜测,或许有“幽字级”的同僚,早已潜入更深处。
每完成一次粉末交易,蒙坚都会借着收拾摊位的动作,用指甲在茶壶底部不起眼的地方,轻轻划上一道。这是他的焦虑,也是他的决心。划满七道,若还找不到“幽字级”存在的痕迹,摸不到那更深层网络的边缘,他便无颜再居此位,将向台首“影锋”请罪辞职。壶底,已然有了六道清晰的刻痕。
今日的生意似乎格外“兴隆”。
一个货郎递上的粉末,蒙坚照例倒入一个特制的、内壁铭刻着细微导能纹路的陶制茶壶中验看。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墨绿色的粉末入水并未溶解,反而在壶底凝聚、旋转,最后在清澈的茶汤表面,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幽幽发光的“零”字!
“哎呀!显灵了!”旁边的几个假装游客的探子配合地发出惊呼,吸引了不少暗中窥视的目光。
蒙坚盯着那个冰冷的“零”字,嘴角勾起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笑意,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茶摊角落某个不起眼的阴影低语:“茶凉了,该上酒了。”
【镜头切换至茶摊后院,地下临时挖掘的狭小暗格里。几名“幽影营”的成员正屏息操作,他们将提炼自砖粉的、闪烁着不稳定幽光的特殊金属溶液,小心地灌注进特制的模具中。那模具的形状,正是一枚枚……竖向剖开的秦半两。】
就在这时,乡绅那个总是皮笑肉不笑的管家突然带着几名膀大腰圆的护卫出现。
“这位老板,你的货,我们老爷全要了。”管家语气倨傲,眼神却锐利如刀,试图看穿蒙坚的伪装,“开个价吧,以后这堤坝上的粉,你一粒也不许再收别人的。”这是逼他暴露底线,看他究竟是求财,还是另有所图。
蒙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极致的贪婪与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假装激动地站起身,手臂“不小心”一挥——
“哐当!”
那特制的茶壶摔在地上,瞬间粉碎!内含污染能量的粉末溅洒开来,接触地面的瞬间,竟“嗤嗤”作响,迅速将坚硬的土地蚀出一个清晰的、边缘光滑的“零”形凹坑,深达数寸!
“鬼画符!是鬼画符!”
围观者(包括一些不明真相的真正小贩)吓得惊呼四散。
管家脸色微变,这粉末的腐蚀性远超他的预料。他强行压下惊疑,换上一副更“诚挚”的面孔,抬高了收买的价码,要求蒙坚对此事保持沉默。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幽七”)如同微风拂过,将一枚比米粒还小的针孔记录器,精准地贴附在了管家宽大袖袍的内侧。
深夜,乡绅那守卫森严的庄园深处,一间绝对隔音的密室内。
复杂的星纹通讯装置被悄然启动,幽蓝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鬼火。乡绅压抑着紧张的声音,正通过加密波段向外传递。
蒙坚潜伏在庄园外最佳的监听点,戴着特制的接收耳镜,屏息记录着波形的每一个起伏。然而,就在信号传输至最关键段落时,他耳镜中的波形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紊乱和衰减。
几乎是同一时间,密室内——
乡绅背后,那面巨大的、雕刻着繁复吉祥图案的檀木屏风顶端,一缕比黑暗更深的黑影(“幽十一”)如同没有实体般贴附在那里。他的一根手指,正用指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框。那敲击的节奏,竟与下方星纹通讯装置发出的能量脉冲波动,完全同步!他正在以血肉之躯,实时复制着这套加密系统的核心密钥!
传输结束,星纹装置光芒熄灭。“幽十一”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屏风顶端,只在离去前,用指甲在那坚硬的木料顶端,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形状古怪的刻痕——那是“幽字级”确认任务执行的标记,连蒙坚都未曾见过。
次日清晨,蒙坚在临时据点内,反复比对昨夜记录下的星纹波形与自己耳镜接收到的最终数据。
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两份波形几乎完全一致,除了……末尾处。他记录到的信号,在最后关头缺失了大约三短一长的脉冲序列!而那缺失的部分,恰好对应了他昨夜听到的“S”信号衰减段!
不是设备故障,不是干扰。
是有第三方,在他无法触及的层面,补全了他抓不到的信号!甚至可能……拦截或篡改了部分信息!
蒙坚缓缓拿起那个划了六道刻痕的茶壶,指甲悬在壶底,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七道。不是找不到痕迹,而是痕迹以这种方式,以一种远超他权限和能力的方式,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幽字级,确实存在。
他不是慢半拍,而是在某些层面,被人为地……遮住了眼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被排除在核心秘密之外的屈辱,攫住了他。
白虎殿偏殿,烛火通明。
蒙坚单膝跪地,将两份并排摆放的波形记录晶石呈送到嬴政面前。他的头垂得很低,声音带着干涩与前所未有的迷茫:
“首席,波形记录在此。末尾信号缺漏,非设备或人力失误所致。卑职……请求调入‘幽’字级档案库。”
他抬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挫败与渴望的光芒:
“我要知道,我到底在跟谁并肩作战?或者说……我到底在谁的棋局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嬴政拿起那两份晶石,目光扫过那清晰的波形对比。他没有立刻查看内容,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晶石冰冷的表面,仿佛在感受其上残留的无形交锋。
片刻沉寂后,他放下晶石,深邃的目光落在蒙坚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视灵魂。
“准。”
一个字,重若千钧。
随即,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但记住,蒙坚。”
“幽字之下,再无退路。”
“你要的答案,可能在镜子的另一面——”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偏殿内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而镜子……”
“……不会说话。”
蒙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只看到嬴政转身离去时,那被灯光拉长的、仿佛与殿内阴影融为一体的背影。
答案,在镜子的另一面。
而镜子,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