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时分,北疆的风雪似乎也沾染了血腥气。位于冻土荒原边缘的“血酒交易所”,前院灯火通明,人声混杂着粗野的笑骂与杯盏碰撞声。冰原蛮族首领呼延·冰骸高举着一个粗糙的木杯,里面晃动着浓稠如血的“咸阳老酒”,他咧嘴笑着,露出发黄的牙齿,酒液的甜腥气息随着他的动作弥漫开来。
然而,仅仅一墙之隔的后院,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冰冷的石台上,铁锁寒光森森,几个穿着单薄、眼神麻木的人被粗暴地拖拽着。其中一名少年尤为显眼,他身上还穿着未来学堂标志性的素色儒衫,胸前那枚绣着“未”字的徽章在昏暗的灯火下反射着微弱却刺眼的光。他脸色惨白,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试图挣脱那双将他按向石台、拿着巨大献血针的粗糙大手。
“我…我不是战俘!我是未来学堂的学子!我有户籍,有…”少年声音发颤,试图用身份换取一丝生机。
按压他的那名蛮族壮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常年从事这种肮脏交易留下的麻木,他粗暴地打断少年的话,声音如同冻土般冰冷:“学堂?在这里,学分换不了命,也换不了血。”
就在这时,附近铁笼里几头被枷锁束缚的“枝炮狼骑”似乎嗅到了少年身上那股与战场上麻木死气截然不同的、属于年轻生命的鲜活气息,它们幽蓝的狼眼瞬间变得赤红,枝丫状的炮管不受控制地齐齐转向少年方向,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渴望嗜血的低吼。
前院酒液的甜腥,与后院铁锈、恐惧以及即将流淌的鲜血气味,在这一刻,被北疆凛冽的寒风搅拌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离接到急报时,那三头叛逃的“枝炮狼骑”已然制造了一场惨剧。一个小型部落聚居点几乎被夷为平地,帐篷撕裂,栅栏倒塌,数十名部落民倒在血泊之中,死状凄惨。现场残留着幽蓝色的冰晶和一种深入冻土的、散发着刺骨寒意的腐蚀性能量,新的、弱化的冰骸植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被污染的土地上滋生出来,如同蔓延的毒癣。
王离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脚下是被腐蚀得滋滋作响的霜土。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具被撕扯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旁——那是随行驭手的残骸,他的手腕上,还死死攥着一截断裂的金属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空空如也。这景象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物理的束缚,根本无法禁锢那源自冰骸植株深处的、原始而狂暴的掠夺意识。
“血酒交易所”的规模在畸形地扩张。呼延·冰骸部落提供的“血源”早已不再局限于战俘,来源愈发混杂不明。而与之对应的,是流向北疆的“咸阳老酒”数量达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天文数字。更令人发指的是,黑冰台内参确认,一名化名“彩虹货郎阿羌”的嫌疑人,利用学子们的求知欲和对社会实践学分的需求,以“北疆生态与星纹技术考察”为名,诱骗了大量无背景、无势力的平民子弟。这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生命,最终都成了交易所石台上冰冷的“血源”。那名未来学堂少年的残缺徽章,仅仅是冰山一角。
与此同时,炎鸿宇将自己彻底封闭在弥漫着金属与血腥气的工坊里。灯火日夜通明,映照着他越来越憔悴、近乎癫狂的脸。操作台上堆满了各种精密工具和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纸,角落里则堆积着实验失败的霜狼尸体,它们扭曲的姿态无声地控诉着技术的暴行。他的指尖沾满了冰骸植株粘稠的汁液和金属碎屑,一遍又一遍地调试着嫁接参数,试图找到抑制那失控意识的方法,却屡屡失败。
“再试一次!只要数据对齐,能量通路稳定,一定能…”他对着同样疲惫不堪的助手嘶吼,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然而,当他看到又一头被植入最新“稳定模块”的霜狼在短暂的平静后,再次陷入疯狂的嗜血躁动,甚至试图攻击喂养它的工匠时,炎鸿宇的动作僵住了。
他缓缓直起身,看着自己那双曾创造出无数精密机关、被誉为“神匠”的手,此刻却沾满了制造怪物的污秽。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抓起那本凝聚了他无数心血、被视为“枝炮狼骑”核心机密的《枝炮狼骑维护手册》,用尽全身力气,将其狠狠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用于熔炼金属的炉膛!
轰!火焰瞬间吞噬了书页,跳跃的火光映照出炎鸿宇扭曲而痛苦的影子,仿佛他毕生的技术信仰,正在被他亲手焚毁。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绝望:“不是技术不够精妙……是这条路本身……从我们迈出第一步起,就越过了那条不该越过的线……”
王离不再仅仅是坐镇指挥的军团都督。他亲自带队,巡视着被叛逃狼骑破坏的区域,清理着那些不断滋生的弱化冰骸植株。他站在一片新出现的腐蚀带边缘,感受着脚下冻土传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那不断蔓延的冰蓝色植株,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脚踝,将他牢牢捆绑在这片他誓言守护,却因其决策而变得更加危险的土地上。
他看着匆匆赶来的炎鸿宇,指着那片狰狞的腐蚀带,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炎鸿宇,你告诉我,我们耗费无数资源,牺牲这么多……最终造出来的,究竟是刺向敌人的矛,还是……囚禁我们自己的笼子?”
没有等待回答,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截从死去驭手手中找到的、沾着暗红血迹的断链,一言不发地,将其紧紧缠绕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金属的冰冷刺痛皮肤。他似乎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时刻提醒自己肩负的责任,以及与这些失控造物之间无法分割的孽缘。他不再对部下畅谈未来的胜利,所有的命令都变得简短而沉重,核心只有一句:“守住今天。守住脚下的线。”
而在遥远的启明城,范增怀抱着那本几乎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生物兵器伦理宪章》草案,步履蹒跚地走入白虎殿。草案的页边卷曲,字迹潦草,许多段落被浓墨重笔划去,旁边写满了更加矛盾与痛苦的批注,一些地方甚至沾染了不知是墨迹还是干涸血点的暗红痕迹。
他将这本沉重如铁的草案轻轻放在嬴政的案头,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直视这位年轻的首席。
“首席……”范增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耗尽所有心力的虚脱,“老臣……或许大错特错。我们以为在驾驭力量,实则……我们制造出的,是连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怪物。规则……再严谨的规则,恐怕也已无法约束这源于生命本源的……混乱与恶意。”
他深深一躬,然后缓缓转身,那曾经挺直的脊背此刻佝偻得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这个试图为魔鬼划定行为准则的规则制定者,此刻仿佛亲手为自己为之奋斗的理念,立下了一座无声的墓碑。
就在北疆深陷人造兵器的反噬之苦时,来自西境的惊天噩耗如同雪崩般传来——用以禁锢精神污染的无想碑林,半数崩裂!巨大的碑体在无法理解的能量冲击下化为废墟,碑身碎裂处,露出了幽深的、如同竖剖钱币形状的“零”形空洞,仿佛直通地底深渊。原本被囚禁于碑中的精神受创者,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入空洞,消失无踪。而那空洞的中心,仿佛在等待着某种最终的“钥匙”嵌入。
几乎同时,北疆的“枝炮狼骑”出现了大规模的同步躁动,它们胸腔内嫁接的冰骸植株核心,不受控制地发出与西境“零”形空洞心跳频率一致的脉冲波!
王离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孤立事件!沈无咎的“母钟”网络,正在利用四方污染的联动,进行最终的整合!
“不能再等了!”王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对着传令官嘶声下令,“传我军令!所有单位!放弃常规压制!将库存的所有‘阳炎晶’,以最大功率,反向注入所有‘枝炮狼骑’的能量核心!目标——从内部,烧断它们与那该死‘母钟’的连接!”
这是孤注一掷!利用联邦自身的秩序能量,去冲击、摧毁那邪恶的谐振网络!
命令下达的瞬间,炎鸿宇所在的工坊内,那座最大的、用于熔炼和灌注核心的熔炉正在被启动,准备执行这道命令。然而,就在炉火即将升到最高点的前一刻,炎鸿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他猛地扑到控制台前,用尽全身力气拉下了紧急制动阀,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
“停炉!全部停炉——!”
轰鸣的机械声戛然而止。工坊内陷入死寂,只有炎鸿宇粗重的喘息声。这个曾经的技术狂信徒,终于在毁灭的边缘,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伦理的呐喊。
然而,西境“零”形空洞的影响仍在向北疆蔓延。在枝炮狼骑最密集的训练场上空,风雪诡异地凝聚,一个稍小些、但同样结构的竖剖钱币形血色空洞凭空出现,缓缓旋转,内部传出如同母钟脉冲般的心跳声。
王离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截冰冷的断链,又抬头望向那血色空洞。他深吸一口北疆冰冷的空气,眼中再无犹豫,只有与敌偕亡的决绝。他猛地一拽那断链,仿佛拉着一条无形的缰绳,拖曳着周围几头最为躁动、几乎完全失控的“枝炮狼骑”,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旋转的血色空洞。
制造者,与他制造的怪物,一同走向未知的终局。
在走向血色空洞的边缘,王离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的目光落在脚下,一头失控狼骑断裂的炮管残骸上。那断裂的金属截面,光滑如镜,在荒原黯淡的天光下,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面容——染满风霜、血污与无尽疲惫,眼神却如同冻土般坚硬。
他对着“镜”中那个被责任与失败刻满痕迹的自己,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讥讽:
“我守的……哪里是北疆的万里冰原……”
“我守的,不过是我自己……这份无能罢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脚,狠狠踩在那片映照着他面容的炮管碎片上!
“咔嚓!”
碎片应声而碎,化作无数更细小的金属屑,四散飞溅。其中一片小小的碎屑飞旋而起,在那一刻,恰好映出了远处地平线上,一名正策马狂奔、朝着他疾驰而来的传令兵的身影!那传令兵的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特制的、散发着微弱稳定金光的金属箱——里面装着的,正是格物院最新紧急调拨的、纯度更高、能量更稳定,不再有丝毫“节省”与妥协的……阳炎晶髓!
王离看着那飞驰而来的光点,看着脚下碎裂的“镜面”,他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仿佛挣脱了无形束缚的释然。
“下一子……”
他紧握着腕上的断链,目光重新投向那旋转的血洞,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该我落盘了——”
“而且,绝不退缩。”
飞溅的金属碎屑终于纷纷落地,其中最大的一片,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光滑的断面恰好反射出北疆地平线上那最后一缕挣扎的夕阳余晖。
像一面刚刚被打碎,却又被残酷现实重新打磨过的镜子。
照见的,是一个背负着沉重枷锁,却终于决定不再后退一步的……战场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