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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被称为“老诊所”的房子,即使是在盛夏午后,阳光似乎也有意无意地绕开它。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潮湿霉味、消毒水刺鼻气味,以及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腥臭腐朽气息。

我叫肖梦杉,作为一名有心理学背景的社会志愿者,被分配了这个极具挑战性的任务——帮助四个在这里被囚禁、并遭受了非人实验的孩子。

警方的档案薄得惊人,关键信息大多被涂黑或标注“权限不足”。

只知道囚禁他们的组织代号“潜渊”,进行的实验涉及极端环境适应和生物毒素。

档案末尾用红字标注:“目标个体呈现高度不稳定生理异变及共生现象,接触需极度谨慎。”

第一次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时,室内的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和钉死的木板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粘稠而阴冷,即使穿着外套,寒气也能轻易穿透衣物,渗进骨髓。

小垢是第一个闯入我视线的,他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蜷缩在走廊尽头最阴暗的角落。

他的皮肤,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皮肤的话,大面积溃烂,不断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新旧伤痕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粉红与暗紫。

他身下的旧毯子已经被脓血浸染得硬邦邦。

我尝试靠近时,他似乎想蜷缩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像一只濒死的小动物。

我注意到,他溃烂最严重的背部皮肤,隐约能看到一些暗淡的、类似电路板一样的诡异纹路,仿佛有什么东西曾被植入其中。

然后是虫女,她通常待在那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储藏室。

她坐在一张唯一的木椅上,身形瘦小得像一个幽灵。

无数只蟑螂和其他形态怪异、带着甲壳的毒虫在她干枯的发丝间、破旧的衣袍下,以及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从容爬行。

它们构成了她动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外衣”。

最让我心悸的是,有一次我提到“离开”这个词时,几只体型较大的蟑螂迅速爬到了她的口鼻处,紧密地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临时的“面具”。

她的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脸色发青,直到我慌乱地转移话题,那些虫子才缓缓散开。

她看我的眼神总是空茫的,但偶尔,当虫子爬过她眼角时,我会错觉那下面藏着一种极深的嘲弄或痛苦。

香香的领域是那个用捡来的各色碎布勉强隔出的“闺房”,那里的恶臭最为浓烈,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内脏腐烂般的味道。

她痴迷于高跟鞋,收集了各种各样,从廉价的塑料制品到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真皮皮鞋,它们像战利品一样堆满了她的角落。

她常常抱着一只镶着水钻的银色高跟鞋,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反复擦拭,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渴望与绝望的神情。

我曾在她床垫下(如果那能算床垫的话)瞥见过几张模糊的、被撕碎又小心拼接起来的旧照片,上面似乎是一个穿着漂亮裙子和高跟鞋的女人。

阿胀是外表最正常的,也是最让我感到不安的。

他能进行清晰的对话,甚至能阅读我带去的一些简单书籍。

在被拯救后,他偶尔会出去打零工,在通宵营业的便利店整理货架,或者在凌晨的物流仓库搬运包裹——都是些几乎不需要与人交流的工作。

但他体内却潜藏着定时炸弹。

一次,因为不小心打翻了我带给他的一个苹果,他的情绪瞬间低落下去。

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身体像充气一样迅速膨胀,皮肤变得紧绷透亮,一层坚韧的、半透明的薄膜从他毛孔中渗出,快速将他包裹成一个巨大的人形“茧”。

在膜内,他的五官扭曲,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呕吐,粘稠的液体在薄膜内翻滚。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五分钟,薄膜才像被吸收一样缓缓消退,留下他虚脱的身体和满地狼藉。

他喘息着对我说:“对不起……肖老师……我控制不住……感觉身体里……有别的什么东西要出来。”

还有关押他们的这栋房子本身也透着股邪性,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阴影里窥视。

有时,墙角的黑暗会异常浓重;有时,空无一人的房间会传来细微的、像是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或者若有似无的叹息。

但他们四个对此毫无反应,仿佛这些现象如同空气一样自然。

我的工作日志是深蓝色的硬皮本,记录着一切:他们的生理变化、情绪波动、我观察到的细节、我的推测,以及那份与日俱增的、被无形之物缠绕的恐惧。

那天,因为接到机构一个紧急电话,我匆忙离开,不慎将它遗落在了香香的布帘旁边。

第二天,我一个人站在房门外,手心沁出冷汗。

直接进去?脑海中闪过虫女窒息的画面,阿胀膨胀的身体,还有小垢那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最终没有去推那扇门,只是敲了敲,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的蓝色本子,忘在里面了。能帮我递出来吗?”

里面安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放弃。

然后,门被拉开一条缝,是阿胀。

他把本子递出来,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疲惫,有一丝感激(我没进去?),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我读不懂。

他低声说:“下次……小心点。”然后迅速关上了门。

这次事件像打开了一个微妙的缺口,我尝试着推动一些小的改变。

“香香,”我找了一天,带着几本时尚杂志(主要是鞋类)和她聊了很久,最后小心地提议,“这些鞋子很漂亮,但它们的主人可能正在焦急地寻找。把它们还回去,好吗?也许……你会感觉到一种不一样的轻松。”

她死死抱着那双红色高跟鞋,沉默了足足有十分钟,那浓郁的恶臭几乎让我晕眩。

最终,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把大部分的鞋子拿了出来。

小垢也开始在我带来的新型生物敷料和温和的鼓励下,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尝试清理创面。

虫女在我靠近时,她身上的虫子似乎会稍微安静一些。

阿胀则更努力地控制情绪,打工带回来的食物,他会默默地分给大家。

变化在发生,缓慢而真实,一点点渗透进这栋压抑房子的每个角落——我和那四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正以一种我始料未及的方式演变着。

但另一种趋势也悄然浮现——他们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起初,这种依赖还只是藏在细微的举动里:每次我按约定时间抵达,他们总会不自觉地围拢过来,眼神里带着期待,希望我能多留一会儿。

大多数时候,是阿胀和香香会主动开口,用断断续续、不成句的碎片化词语,拼凑出一些模糊的片段——有关于过去零星的记忆,比如反复提及的 “白色的房间”“刺鼻的消毒味道”“总穿着白大褂的人”。

也有对房子之外世界的纯粹恐惧,那些话语零散又脆弱。

可渐渐地,这份依赖开始变得浓烈,演变成了对我离开时毫不掩饰的抗拒。

每次我收拾好东西,起身准备告辞,原本还带着些微暖意的气氛就会瞬间凝固。

小垢会立刻变得不安,蜷缩在角落的身体不停扭动,身上那些溃烂的伤口像是被刺激到一般,加速渗出浑浊的液体。

虫女身上爬动的虫群会突然开始躁动,密密麻麻的虫子相互摩擦,发出细密又刺耳的窸窣声。

香香会下意识地往前迈几步,凑近我的身边,用她那双总是含着悲哀、却又带着几分执拗的眼睛紧紧锁定我。

阿胀则会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在拼命压制着什么——我知道,那是他体内随时可能浮现的、会包裹住全身的薄膜,每次情绪激动时,那层薄膜就会变得活跃。

“外面……有眼睛。”有一次,阿胀帮我整理记录他们情况的资料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眼神警惕地扫过窗外。

“留下来……陪我们……”香香在一次我给她看新鞋图片时,喃喃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我的袖口,那冰冷的触感让我一颤。

虫女依旧是最沉默的那个,她从不会主动说一句话,可每次我要离开时,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会一直盯着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力。

小垢则总是缩在最角落的地方,每次听到我起身的动静,他就会发出模糊的、像是呜咽又像是低吼的声音,分不清那是在挽留我,还是在对 “我要离开” 这件事发出警告。

我心里很清楚,这栋囚禁了他们身体和自由的房子,对他们而言,本该是牢笼般的存在,可如今却成了他们唯一认可的 “安全区”。

而现在,他们正试图将我也一起拉入这个扭曲的避风港,让我成为他们“安全区”里的一部分。

今天,给他们辅导简单的文字和数字认知结束时,窗外已经是黄昏。

屋内的光线愈发昏暗,阴影在墙角蠕动,仿佛活物。

当我像往常一样走向那扇铁门,准备离开时,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伸手推门——纹丝不动。

不是卡住,是锁死的触感,是从外面锁上了?还是……

我猛地回头——他们四个,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地望着我——小垢、虫女、香香、阿胀。

昏暗的光线完全模糊了他们脸上的细节,只能勉强勾勒出四个沉默的、一动不动的轮廓。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清晰地看到小垢身上溃烂处渗出的液体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的、令人不适的反光。

能看到虫女身上那些虫子细微的蠕动,能感觉到香香身边萦绕着的、几乎可视的、混合着她身上气味的浊气。

还有阿胀,他的胸腔虽然在努力抑制,却还是比平时略显鼓胀,显然,他又在拼命压制那层薄膜的浮现。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角落里那若有似无的、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都要清晰。

阿胀向前迈了一小步,他的脸在阴影中半明半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肖老师,‘他们’……还在外面找我们。这里……现在也不安全了。但是……”他顿了顿,另外三个孩子的身影也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包围。“但是你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会保护你。”

我的心跳像骤停了一拍,保护我?从谁那里保护我?是从外面那些他们口中模糊的“他们”手里,还是……从他们自己可能失控的状态里?

这栋充满诡异气息的房子,这四个命运悲惨的孩子,还有那隐藏在黑暗最深处、关于“潜渊”实验的可怕真相,此刻像无数条线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而我,不知不觉间已经深陷在这张网的中央。

我看着他们,他们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恐惧,有依赖,有祈求,还有一种……近乎同谋般的紧密联结。

门,确实被锁死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寒意裹挟着恐惧,瞬间穿透四肢百骸。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腐臭和腥臭实验气味的空气刺痛了我的肺。

但我很快稳住了情绪——至少现在,他们看我的眼神里,依赖的情绪还远多过恶意。

“好,”我转过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我不走。但阿胀,能不能告诉我,门为什么打不开了?”

阿胀的身体依旧有些紧绷,那层薄膜似乎随时可能浮现。

他摇了摇头,眼神躲闪:“不知道……可能……是它自己锁上的。”

“它?”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向了虫女的方向。

而虫女依旧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只有她身上那些蟑螂的触须,在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接收着什么无形的信号。

香香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仅剩的几双鞋子(她终究没舍得全部归还)。

角落里的小垢则发出了更频繁的、不安的窸窣声。

看到他们的反应,我意识到,逼问此刻是徒劳的,甚至危险。

“好吧,”我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温和一些,“既然暂时出不去,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这里太暗了,也太冷了。”

我的第一步,是尝试打破这栋房子物理上的阴暗。

我提议大家一起来“打扫”客厅区域,响应是迟缓而犹豫的。

阿胀最终帮我挪开了一些挡路的破烂家具,灰尘漫天飞舞,露出了地板原本模糊的颜色。

香香在我承诺会给她找更多“干净又漂亮”的画报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擦拭她那个角落的墙壁。

小垢依旧蜷缩着,但我清理到他附近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退缩,只是用那双隐藏在溃烂皮肤后的眼睛默默看着我。

最艰难的是虫女,当我试图清理她所在的储藏室门口堆积的杂物时,她身上的虫群瞬间躁动起来,发出威胁般的沙沙声。

我停下动作,没有后退,只是看着她。

“虫女,”我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用这个他们默认的称呼,“我们需要光,也需要干净的空气。这对小垢的伤口有好处,对香香……和你,也很重要。我不会动你的东西,只是把门口清理一下,让空气流通,好吗?”

她空洞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我脸上,那些躁动的虫子慢慢平息下来。

她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反对。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了门口,没有踏入她的领地半步。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但当我做完,一丝微弱的、从走廊尽头渗入的光线终于能照到储藏室门口时,我似乎看到,她脸上僵硬的线条柔和了那么一毫米。

身体上的清理只是表象,我知道,真正的枷锁锁在他们的心里。

我开始有意识地引导他们回忆,不是那些痛苦的实验细节,而是更早之前,或许还存有微光的碎片。

“香香,”我拿着她偷偷藏起来的那张模糊的、拼接过的女人照片,轻声问,“她……是你的妈妈吗?她一定很喜欢漂亮的鞋子吧?”

香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恶臭似乎更浓了。

她死死盯着照片,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很香……穿着红色的……高跟鞋……走了……”

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滚落,混浊不堪。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离开”的关联记忆。

我没有追问,只是递给她一张干净的纸巾(她从不使用,但会收起来),让她自己待着。

宣泄悲伤,是清理心灵尘埃的第一步。

对于阿胀,我尝试教他识别和疏导情绪,而不是压抑:

“阿胀,不开心不一定是坏事,它是在提醒我们有些东西需要改变。当你感到那股‘气’上来的时候,试着告诉我,是什么让你不开心?是害怕?是孤独?还是无力?”

他抿紧嘴唇,点了点头,身体肉眼可见地开始鼓胀。

“看着我,阿胀!”我提高了声音,但并非斥责,“记住这种感觉,它叫‘愤怒’!愤怒不代表你要伤害自己!试着说出来!‘我很生气!’”

他额角青筋暴起,薄膜已经开始从皮肤下渗出,但他在努力对抗,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我……恨……他们……看不起……我……”

“说出来!”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愤怒是合理的!但你可以选择不让它吞噬你!”

这一次,薄膜没有完全形成,他在剧烈地干呕和颤抖后,勉强控制住了。

虽然虚脱倒地,但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般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体内的怪物,或许是可以与之对话,甚至尝试共存的。

对小垢,言语是苍白的,我更多的是陪伴。

我坚持为他更换敷料,动作尽可能轻柔。

我会跟他说话,不在乎他是否回应,内容可以是天气,可以是我看过的书,甚至是一些毫无意义的絮叨。

我只是想让他习惯一种正常频率的人类声音,一种不带目的性的接触。

慢慢地,当我靠近时,他喉咙里不再发出恐惧的气音,有时,他甚至会极其轻微地,将他溃烂最轻的手背,靠近我放置药膏的地方。

而虫女,我选择尊重她的界限。

我从不擅自进入她的空间,但我会在门口放一小杯干净的水,或者一些简单的我之前带来的食物。

我告诉她:“这是给你的,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们’分享。”

起初,东西原封不动,但不久后水杯会空,食物会消失——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

有一次,我甚至在门口发现了一只死去的、甲壳闪着诡异金属光泽的甲虫,被摆放得异常整齐。

这算是一种……回赠?

日子在这种扭曲的、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流逝。

门依然锁着,我出不去。

我与这四个孩子的羁绊日益加深,我看到了他们被摧残的灵魂深处,那一点点渴望被当做人来对待的微光。

但同时,我也能感觉到,这栋房子的阴影并未散去,那些诡异的声响和窥视感依然存在,甚至因为我的深入而变得更加清晰。

我知道,仅仅清理身体和疏导情绪还远远不够。

要真正解救他们——或许也包括我自己——我必须触碰那个最核心的、最黑暗的禁区:那段被囚禁、被实验的过去,以及这栋房子本身隐藏的秘密。

而那个秘密,很可能就藏在虫女那几乎从不离开的储藏室,或者小垢那遍布诡异纹路的溃烂皮肤之下,或者阿胀那不受控制膨胀的身体内部,或者香香那执念般的高跟鞋与腐臭气息的矛盾之中。

下一次,当我把干净的水杯放在虫女门口时,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蹲下身,对着那片深邃的黑暗,轻声而坚定地说:

“虫女,我知道你能听懂。我们……需要谈一谈。关于那些‘白大褂’,关于这栋房子以前是做什么的,关于……你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告诉我,好吗?只有知道伤口在哪里,我们才能真正开始愈合。”

虫女就隐没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我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那双空洞眼睛的注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一个极其沙哑、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的声音,从黑暗中艰难地挤了出来:“实……验……室……”

我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在……下……面……”她继续说。

下面?这栋房子还有地下室?警方的资料里从未提及!

“地……下……室……”虫女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细微的、像是昆虫颚骨摩擦的声响,“……他们……在……下面……做的……”

“做什么?”我轻声追问,心脏揪紧。

“……让……我们……适应……” 她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一种诡异的、非人的平静,“…适应……毒素……适应……黑暗……适应……孤独……适应……变成……不是……人的……样子……”

适应?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目的就是为了扭曲他们的身体,让他们“适应”某种极端环境或状态?

“为了……‘深渊……计划’……” 虫女最后吐露了这个词,然后,无论我再怎么问,她都沉默了下去,只有黑暗深处重新响起的、更加密集的虫群蠕动声,表明她还在那里。

“深渊计划”……这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许多线索的锁链。

小垢背部那类似电路板的纹路,是为了适应某种腐蚀性环境?香香体内散发的腐臭,是为了模拟某种极端分解状态?阿胀的膨胀和呕吐,是为了应对压力剧变?而虫女与毒虫的共生……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远超我想象的、系统而残酷的实验工程。

我立刻找到阿胀,严肃地问他关于地下室和“深渊计划”。

听到这个词,阿胀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那层薄膜再次若隐若现。

“不……不能去……”他抓住我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下面……有东西……不好的东西……我们……就是……从那里……被‘改造’的……”

“我们必须去,阿胀!”我反握住他冰冷的手,“只有知道根源,才能找到治愈你们的方法!才能摆脱‘他们’!难道你想一辈子这样,连情绪都不能有吗?”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他。

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最终,他颓然地松开了手,低声道:“入口……在……厨房的……储藏柜……后面……但……钥匙……在‘它’那里……”

“它?”我心头一凛。

阿胀的目光,缓缓转向了蜷缩在角落的小垢。

我走到小垢身边,蹲下身。

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溃烂处加速渗出液体。

我看着他浑浊而痛苦的眼睛,轻声说:“小垢,我知道你很痛苦。那些让你变成这样的东西,可能就在下面。把钥匙给我,好吗?我们一起去结束它。”

小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拼命摇头。

他伸出溃烂不堪的手,不是指向某个地方,而是指向自己的喉咙。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动作——他用手指,猛地戳向自己脖颈一侧一处尤其严重的溃烂伤口的深处!

我惊恐地想要阻止,却看到他的手指在伤口里摸索着,然后,艰难地,抠出了一个用薄薄透明膜包裹着、沾满了脓血和组织的、小小的黄铜钥匙。

那一刻,我几乎无法呼吸,他们把钥匙藏在了小垢的身体里!这是何等残忍的保险措施!

拿到钥匙,我们——我、阿胀、香香,甚至一直沉默的虫女也悄然无声地跟了出来——来到了厨房。

挪开沉重的储藏柜,后面果然是一扇低矮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铁门,锁孔锈迹斑斑。

钥匙插入,转动,发出刺耳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股比楼上浓郁十倍不止、混合着福尔马林、陈旧血腥和某种非地球生物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晕厥。

下面是深邃的、几乎不透光的黑暗。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照进去的瞬间,我身后的香香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阿胀猛地捂住了嘴,身体剧烈摇晃,虫女身上的虫群发出了尖锐的嘶鸣。

这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地狱。

废弃的手术台,上面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散落在地的各种型号的注射器、手术刀。

墙壁上固定着锈蚀的镣铐,大小刚好能锁住一个孩子。

更可怕的是,靠墙摆放着一排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浸泡着各种无法形容的、扭曲的、半人半虫或布满怪异增生物的标本……那是失败的实验品。

而在房间中央,有一个类似祭坛的石台,上面刻满了诡异的、非人类的符号,与我在小垢背上看到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石台周围,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笔记本,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捡起一本。

纸张泛黄脆弱,上面记录着疯狂的实验日志:

“x月x日,实验体c(小垢)皮肤耐受性测试,注入‘深渊-III’型腐蚀液,出现预期溃烂,生命体征稳定……完美适应开端……”

“x月x日,实验体b(虫女)与‘清道夫’系列虫群共生实验成功,虫群可受主体微弱精神波动影响,形成初步生物防御\/清理机制……”

“x月x日,实验体d(香香)体内植入‘腐败之种’,模拟极端分解环境适应性,体味为副作用……其对‘美’的执念是意外发现的心理特征……”

“x月x日,实验体A(阿胀)压力囊化反应测试,在模拟深海8000米压力环境下成功启动膨胀与内膜生成,呕吐为排出体内杂质必要过程……情绪波动是关键开关……”

“‘深渊计划’第一阶段成功,四名实验体均展现出对极端\/异星环境的潜在适应性……他们将成为人类探索未知疆域的……先驱……或者说,耗材。”

先驱……耗材……这些词语让我浑身冰冷。

原来他们的每一个“症状”,都是被精心“设计”和“培养”出来的,是为了将他们改造成能适应某种可怕环境的工具!

就在这时,我手中的手电筒光猛地闪烁起来,仿佛受到了强烈干扰。

地下室的温度骤然降低,墙壁上那些诡异的符号似乎开始微微发光。

一股庞大、阴冷、充满恶意的意识,如同潮水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涌现,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它……醒了……”阿胀颤抖着说,恐惧地看着石台,“他们……不仅改造我们……还用它……来‘稳定’我们……”

我瞬间明白了,这栋房子的恶灵,或许根本不是自然滋生,而是那些实验者利用这个古老石台和符号,不知从何处召唤或束缚来的。

用它来镇压四个孩子实验后不稳定、甚至可能反噬的力量。

那恶意的意识锁定了我们,尤其是他们四个,它似乎因我们的闯入而愤怒,要重新施加它的枷锁。

小垢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溃烂处如同活物般蠕动。

香香身上的恶臭变得极具攻击性,让她自己都开始干呕。

阿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膨胀,薄膜迅速覆盖全身,他在膜内疯狂呕吐、挣扎。

虫女身上的虫群彻底暴走,在她身上乱窜,甚至开始攻击彼此,她捂着喉咙,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

他们正在失去控制,而那股恶意,正试图将他们拖回更深沉的疯狂与痛苦之中。

“不!”我嘶吼着,扔掉笔记本,冲到他们中间。

我知道,任何物理上的对抗都是徒劳的。

唯一的希望,在他们心里,在他们被摧残却未曾完全泯灭的人性里。

我抱住颤抖不止、散发着浓烈腐臭的香香,在她耳边大喊:“香香!记住你妈妈!记住那双红色的高跟鞋!那是‘人’的喜欢!你是人!不是实验品!”

我看向在薄膜中痛苦挣扎的阿胀:“阿胀!愤怒!对这一切愤怒!但不要伤害自己!用你的愤怒去对抗它!你是阿胀!”

我对着被虫群覆盖、濒临窒息的虫女:“虫女!命令它们!你是它们的主人!不是它们的奴隶!你想活下去!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最后,我扑到痛苦翻滚的小垢身边,不顾他身上的脓液,紧紧握住他那只勉强完好的手,看着他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小垢!看着我!你很痛,我知道!但你不是为了承受痛苦而存在的!你是小垢!你有感觉!你会痛,也会感觉到温暖!抓住我的手!”

我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微弱的光,穿透了他们被痛苦和恐惧笼罩的意识。

香香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泪汹涌而出,她不再试图掩盖恶臭,而是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嘶哑的声音哭喊:“妈妈——!我好痛啊——!”

阿胀在薄膜内发出一声沉闷的、非人的怒吼,那层薄膜剧烈地波动,然后“啵”的一声,如同气泡般破裂。

他虚脱地跪倒在地,但眼神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清晰的怒火。

虫女停止了挣扎,她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两点冰冷的火焰。

她抬起手,那些躁动的虫群如同接到无声的指令,瞬间安静下来,有序地退回到她的衣袍之下。

她深吸一口气,虽然艰难,但空气重新进入了她的肺部。

小垢不再翻滚,他紧紧回握住我的手,那力道微弱,却异常坚定。

他看着我,溃烂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到几乎听不见,却清晰烙印在我灵魂里的音节:“……谢……谢……”

就在他们四人意志凝聚,重新找回一丝“自我”的瞬间,地下室内那股庞大的恶意仿佛受到了冲击,发出了无声的尖啸。

墙壁上的符号光芒明灭不定,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摇晃,碎石和灰尘从头顶落下。

“这里要塌了!”我大喊道。

我们互相搀扶着,踉跄着冲上楼梯,回到一层。

身后传来地下室坍塌的轰隆巨响,尘土弥漫。

那扇铁门,不知何时,竟然打开了。

外面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但天际线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光。

我们站在门口,望着外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香香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和破烂的衣服,又看了看远方城市模糊的灯火,第一次,没有去在意那无法摆脱的恶臭,只是喃喃道:“……外面……”

阿胀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坚定:“我们……出来了。”

虫女静静地站着,她身上的虫子异常安静。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正在尘埃中哀嚎的房子,然后,第一次,主动地,向外迈出了一小步。

小垢紧紧靠着我,身体依旧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但他抬着头,望着那片逐渐变亮的天空,溃烂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向往的神情。

我看着他们,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们依旧诡异,依旧带着无法磨灭的创伤,身体里埋藏着危险的种子。

未来充满未知,治疗之路漫长而艰难,“潜渊”和“他们”的阴影或许仍未散去。

但在此刻,他们站在了光与暗的交界处,选择了面向那微弱的曙光。

他们不再是实验体A、b、c、d,他们是阿胀、虫女、香香、小垢。

他们是受害者,是幸存者,也是在绝望中,彼此搀扶着,艰难地想要重新学习如何做“人”的……孩子。

恐惧与悲伤依旧萦绕,但希望,如同天边那缕微光,虽然纤细,却已刺破沉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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