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铃一响,詹春兰就拎着挎包走出办公室。她今天特地打扮了一下,脱掉外面的工装,里面是一件湖蓝色的确良衬衫,下摆塞进黑色涤纶裤,腰间系着的皮带随着她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秀秀!红英!\"刚走下楼,就碰见在下面等着的两人,高兴地打招呼:“你们怎么那么快?我以为我已经够积极的了。”
李秀秀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那是,好不容易吃一回大户,可不得积极一点嘛?”
三人并排着往国营饭店走,初秋的风带着江水的潮气,吹散了厂房里常年不散的甜腻面粉味。范红英手里还提着个网兜,里头躺着三瓶橘子汽水,玻璃瓶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像在提前奏乐。
国营饭店是青砖二层小楼,门口悬着盏褪了色的红灯笼。见她们进来,服务员懒洋洋地抬头:\"几位?\"
\"三位!\"詹春兰声音轻快,\"靠窗那桌!\"
她们坐下,范红英把汽水\"哐\"放桌上,\"今天咱们詹干事请客,我可要敞开吃!\"
李秀秀跟着起哄:“先来盘回锅肉!肚子里好久没有油水了,得感谢我们的詹干事。”
詹春兰笑,看着墙上的菜单,手指一路点:\"回锅肉、胆水豆花、炝炒白菜……\"顿了顿,抬眼瞅瞅俩姐妹,\"再来份辣子鸡丁?\"
\"哟,发财啦?\"李秀秀挤眉弄眼,\"咱虽然转正了,但也不能这么吃呀。\"
詹春兰抿嘴笑:\"高兴嘛,提前转正,多拿两个月一级工资。\"她没提糕点厂和食品厂对她的奖励,说出来总有一种炫耀的嫌疑。
范红英想起最近办公室里的讨论,也跟着打趣:“最近我老听科长他们在办公室提起你,说是有好几个科室都盯上你了,想把你从后勤科调出去呢。”
\"我倒没听说,\"詹春兰有些惊讶,\"田科长还让我在后勤科好好干呢。\"
李秀秀也凑近压低声音:“我们财务科也听说了,生产科那边早就想调你过去了,田科长一直不放人,不过我听我们科长说,她应该保不住你,嘿嘿!”
詹春兰笑了笑,神色从容:“我其实倒是无所谓,但目前我还挺喜欢后勤科的,事情都井井有条,我只需要按部就班就行,你们别看我这几次出了好大的风头,等真正把我调过去,我估计还没有在这里干的好。”
李秀秀笑着轻推她一下:“你就别谦虚了,我还听说目前主要是你资历太浅,不然还会为你新成立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研发新品、设计包装呢。”
詹春兰摇摇头,语气清醒:“别当真,就是因为我资历浅,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说,要我真有资格的时候,他们反而不会这样说了。”
范红英在一旁点头附和:“确实,我爸妈也是那样说的,有些话,也就说着好听而已。”
这时,旁边桌新来的客人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一个熟悉的女声说:“一份宫保鸡丁和胆水豆花就够了,鱼香肉丝就算了,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男声回应:“那把豆花换成鱼香肉丝吧,我怕你吃不惯。”
“怎么会?你忘了,我最爱吃豆花了,特别是撒上紫菜和葱花,可香了!”
男生欲言又止,最后只轻笑着说:“......好吧,那就尝尝江城的豆花。”
从他的语气里还能听出一丝调笑的意味。
詹春兰忍不住回头,果然是昨天在码头遇到的苏梦华和她对象。她想了想,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免得人家小两口不自在。
李秀秀投来询问的目光,詹春兰轻声解释:“昨天在码头见过一面。”
二人会意,说话声不觉放轻了许多。
菜很快上来。搪瓷盘里的回锅肉,肥瘦相间,豆瓣酱被热油激出暗红油亮,衬得蒜苗格外青。
豆花用蓝边碗盛着,雪白豆花漂在淡黄汤汁里,随着服务员放下的动静,还“duangudang”的颤抖了几下,看着就诱人。旁边还有一小碟油辣子,辣椒用火燎过,带着焦糊的斑点和霸道的糊香,与花椒一起被舂成粗粝的碎砾,入口既有爆裂的香辣,又有嚼得到的脆韧,在加入葱、姜、大蒜,热油一泼,“刺啦”一声,所有被囚禁的香气瞬间炸开,这才是这道菜的灵魂。
炝炒白菜最朴实,菜帮切得宽厚,边缘微微焦黄,隐约可见两三颗花椒壳,吃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花椒刺客”。
辣子鸡丁最后上桌。詹春兰伸长脖子,只见暗红酱汁裹着金黄鸡丁,零星点缀几段干辣椒,完全不是后世那样\"辣椒里找鸡\"。她夹一块放嘴里,鸡肉先爆油香,再泛起微微麻意,像有人拿鹅毛轻轻扫过舌尖——花椒不过五六颗,海椒段切得细长,味道却意外地鲜活。
三人吃得正香,忽然听见旁边桌传来苏梦华的惊呼:“啊~胆水豆花是这样子的呀?怎么这豆花上面什么都没有?这应该叫白水豆花才对。”
她对象耐心解释:“这就是江城的豆花,都是蘸辣椒水吃的,味道也不错,你可以试试。”
旁边桌的动静让詹春兰三人不约而同放慢了筷子。
苏梦华盯着那碗雪白的豆花,眉头微蹙,她犹豫得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豆花。
“真的要蘸这个吃吗?”她看着面前那碟油辣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迟疑。辣椒的焦糊味直冲鼻腔,让她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
见她当真要去蘸辣椒,她对象还是阻止了她:“你先尝尝豆花的本味吧,一开始就蘸辣椒我怕你受不了。”
“哼~”苏梦华见他阻止了,就知道他刚开始就是想看她笑话,有些娇嗔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一口把豆花塞进嘴里。
“咦?”她眼睛微微睁大,“好像...还行?虽然没有味道,但豆香浓郁,而且还有一点点回甘,不错!”
男生见她欲言又止,主动帮她补充完整:“要是像海城那样,淋上一点酱油,撕成小片的紫菜,撒一小撮虾皮,和切成极细的榨菜末,最后放几颗葱花,淋上几滴小磨麻油,就更好了。”
苏梦华重重点头:“对!”
说完她又夹起一小块豆花,小心翼翼的蘸了一点点辣椒水,想尝尝这江城的吃法是什么味道。
李秀秀拿胳膊肘杵杵詹春兰,挤眼:小两口挺甜啊。詹春兰耸耸肩,没再看,却听隔壁桌声音忽然压低——
“你怎么了?太辣了?”男生有些慌张,在身上到处翻找手帕,想要给她擦眼泪,同时把那一碟辣椒蘸水端远:“辣我们就不吃了。”
詹春兰看着那个流泪的女生,忽地内心有一丝颤动,感觉自己和她好似就像是一类人,她轻易就看穿了她的伪装,哪里是因为辣,她就是受了很多委屈,却没办法哭诉,只能这样宣泄而已。
苏梦华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把眼泪擦干:“嗯,那就不吃了,其实不用蘸水也很好吃的。”
男生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有些无力的问:“他们又闹了?”
苏梦华低下头,从詹春兰这个角度,刚好看见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我妈带弟弟来闹,让我把工作让出来,说女孩子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当时刚好有一批外商来厂里参观,差点就闹到外商面前了,如果真的让他们得逞,我自己的事情是小,影响出口事大。当天领导就让我‘停职反省’,反省什么?反省我不是男的?”
听到她这些话,詹春兰是真的心疼,虽说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她就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绝望,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无处逃离的绝望。
她之前还在想,现在这个时机,她所在的科室不是正忙吗?怎么还有时间到这么远的地方,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