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弥漫着浓重草药味。
允堂目光扫过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太医,最后落在张敬贤脸上。
“张伴伴,父亲这里,交给你,寸步不离。若父亲醒来,告诉他,允堂去给他找药了,让他等我回来。”
“小殿下!您要去哪里?!”张敬贤猛地抬头,“万万不可……”
允堂抬手打断他。
“太医,你方才说,父亲所中之毒,是西陲特有的‘乌头鸩’,其解药亦需用其毒液混合数种草药方能配制?”
那太医被允堂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结结巴巴道。
“是……是……殿下明鉴……此毒霸道……解药……解药确实需其本源毒液为引……方能……方能中和……”
允堂点了点头,身体放松了下来。
“那好,那这毒,你能配吗?配到我的箭头上。”
帐内安静下来!
张敬贤倒吸一口凉气。
“小殿下!您不能!太危险了!西陲王拓跋野身边必有重重护卫!您这是……”
“危险?”允堂转身,眸子盯着张敬贤,声音发颤。
“张伴伴!父亲现在躺在这里!他等不起!太医说了,毒已入血,拖一天就少一分生机!等你们商议出万全之策?等京城派来援兵?等西陲人自己把解药送上门吗?!
我等不了!父亲更等不了!”
允堂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低沉下去。
“我知道危险。但我不是一个人去,不是还有张大伴伴吗?还有父亲留给我的隐卫吗?张伴伴,你和张大伴伴说过,会护我周全。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帮我闯一次龙潭虎穴!帮我……把父亲的命抢回来!”
允堂伸出手,紧紧抓住张敬忠冰冷坚硬的臂甲,眼神里是燃烧的信任和恳求。
张敬忠看着允堂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感受着臂甲上传来的、少年人颤抖的手指,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小殿下在战场上那不顾生死的一枪,想起他此刻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担当和孤勇。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声音嘶哑却带着铁血的忠诚。
“老奴……遵命!刀山火海,老奴随小殿下闯了!必护小殿下周全!”
“好!”
允堂眼中光芒大盛,立刻转向那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太医。
“太医!立刻去配毒!用最烈的!涂在我的箭头上!要快!天黑之前,我要看到!”
太医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里。
允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找来定远关附近最详细的地形图,尤其是斥候标注出的西陲大营大致方位和巡逻规律。
他仔细检查自己的弓箭,挑选最锋利的箭矢。张敬忠则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刀,检查着每一处甲叶的搭扣,眼神冷得像冰。几名如影子般无声出现的隐卫,被张敬忠低声布置着任务。
夜幕,终于暗沉下来。
寒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声音。
军营里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营压抑的疼痛声。
允堂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毫不起眼的夜行衣,外面罩着御寒的深色裘皮。
背上箭囊,里面是十支涂抹了幽蓝毒液的箭矢,箭尖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张敬忠同样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轻甲,腰间佩刀,背上负着一柄强弩。
几名隐卫散布在四周。
“走!”允堂最后看了一眼中军大帐的方向,眼神决绝,率先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张敬忠紧随其后,几名隐卫跟着消失在风雪里。
风雪是天然的掩护,也是致命的敌人。冰冷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扎。
允堂伏在冰冷的冻土上,借着低矮的丘陵和枯草的掩护,艰难地向着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西陲大营前进。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巡逻羌兵手中火把晃动的光晕。
张敬忠紧紧护在允堂身侧,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异常的响动。隐卫则在更外围游弋,清除着可能暴露行踪的暗哨。
终于,他们潜行到了距离西陲大营外围鹿砦不足百步的一处背风土坡后。
这里地势稍高,视野相对开阔,能清晰地看到营内核心区域的灯火,尤其是那座比其他营帐大了不止一倍、装饰着狰狞兽皮和牛角、周围守卫森严的巨大王帐!
那里,就是拓跋野的巢穴!
允堂卸下弓箭,趴伏在冰冷的雪地上,调整着呼吸。
风雪模糊了视线,距离也超出了他平日练习的极限。但他必须赌一把!赌拓跋野会在夜里出来巡视营地,赌他张敬忠和隐卫能制造出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寒冷钻进骨髓。
允堂的手指几乎冻僵,但还是死死握着冰冷的弓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帐的入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就在允堂感觉身体快要冻僵麻木时,王帐那厚重的兽皮门帘被掀开!
一个异常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拓跋野!
他披着厚重的黑色熊皮大氅,头戴狼皮帽,腰间挎着那柄标志性的巨大弯刀。
似乎心情不错,正大声对着帐内吩咐着什么,声音洪亮,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几名亲卫簇拥在他身旁。
机会!
允堂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让冻僵的手指恢复点知觉,以最快的速度抽出一支毒箭,搭上弓弦!弓臂被缓缓拉开,冰冷的铁胎发出细微的声响。
风雪干扰着视线,距离太远,目标在移动……无数不利因素在允堂脑中闪过,但他眼中只剩下那个魁梧的身影!
“掩护!”
允堂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在他出声的同时,张敬忠手中的强弩和隐卫射出的几支劲弩,带着破空声,射向拓跋野身边的亲卫和营帐周围几个固定的火盆!
噗嗤!噗嗤!
哗啦!
惨叫声和火盆被打翻的碎裂声同时响起!拓跋野身边的亲卫一瞬间倒下了两个!周围的光线骤然一暗!混乱突如其来!
就是现在!
允堂眼中寒光爆射!紧绷的弓弦松开!
嘣——!
弓弦震响!那支淬着幽蓝毒液的箭矢,如黑暗中索命的夜枭,撕裂风雪,带着允堂所有的希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朝着那因突发混乱中动作微滞的魁梧身影,射去!
噗——!
被刺穿的声音响起!
“呃——!”拓跋野发出怒吼!
那支箭,不偏不倚,深深钉入了他粗壮的左肩胛!幽蓝的毒液渗入血肉!
“有刺客——!保护大王——!”
整个西陲大营炸开了锅!尖锐的号角声响彻营地!无数火把亮起,人影憧憧。
“撤!”张敬忠一把拉起允堂,两人快速朝着来时的黑暗处亡命狂奔!身后,愤怒的羌兵吼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涌来!
允堂来不及确认拓跋野是否中箭或者毙命,他只知道,毒箭射中了!机会来了!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允堂和张敬忠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隐卫的接应,险之又险地摆脱了第一波追兵,并未直接撤回定远关方向,而是借着风雪的掩护,绕了一个大圈,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西陲大营另一侧相对混乱的后营区域——这里是仆役、杂兵和伤病员聚集的地方,守卫相对松懈。
“小殿下,您真要……”
张敬忠看着允堂脱下夜行衣,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一套沾着血污泥垢的西陲普通士兵皮甲,声音充满了担忧。
他明白允堂的计划——趁乱混入敌营,寻找解药!这比放冷箭危险百倍!
“必须去!”
允堂飞快地将自己头发弄乱,脸上抹上污泥,眼神冰冷扫视着不远处营地边缘几个落单的、身形与自己相仿有些的西陲杂兵。
“大伴伴,你和隐卫在外策应。若我天亮前未归,或营内发生大乱……你们立刻撤回关内,不必管我!守好父亲!”
“小殿下!”张敬忠还想再劝。
“这是命令!等我信号!”
说完,便如同一只灵活的狸猫,借着阴影的掩护,摸向一个正靠在草料垛旁打盹的西陲小兵。
张敬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眼睁睁看着允堂的身影消失在混乱营地的阴影里。
他握紧了刀柄,对着黑暗打了个手势,几名隐卫暗中散开,融入了风雪之中。
允堂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他绕到那小兵身后,速度地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的手刀准确地劈在其后颈!那小兵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允堂迅速剥下他相对干净的外衣和皮帽,套在自己身上,又将这小兵拖到草料垛深处藏好。
浓重的羊膻味和汗臭味瞬间包裹在他身上。
压下心头的悸动,学着那些杂兵的样子,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混入了营地内嘈杂的人流。
营地里一片混乱。
拓跋野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各级将军都在大声呵斥集结队伍,士兵们乱哄哄地跑来跑去,咒骂声、呼喊声、伤兵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
火光摇曳,人影幢幢,反而给了允堂最好的掩护。
他低着头,脚步虚浮,尽量避开西陲兵的视线,朝着记忆中斥候描述过的、巫医和重要人物聚集的核心区域摸去。
解药!只有西陲最顶级的巫医或者拓跋野最信任的随从,才可能持有“乌头鸩”的解药!
允堂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片营帐,避开巡逻的队伍。
耳边充斥着各种听不懂的羌语,浓烈的牲畜气味和劣质酒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看到几个士兵粗暴地拖拽着伤兵,看到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兽肉,看到醉醺醺的士兵在斗殴……这混乱野蛮的景象冲击着他的感官,他们南朝百姓绝不能落在这些人手里!
终于,他靠近了一片守卫明显森严许多的区域。这里的营帐更大,更规整,外面甚至有持矛的卫兵站岗。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带着腥气的熏香味道。
巫医的帐篷!
允堂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躲在几个堆放的木桶后面,仔细观察着。
进出的多是些穿着奇异服饰、脸上涂抹着油彩的巫医和他们的小侍从。
守卫虽然森严,但似乎因为拓跋野遇刺,气氛紧张,反而有些人心惶惶,盘查并不如想象中严密。
他深吸一口气,模仿着那些助手麻木疲惫的神情,低着头,朝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最大的、不断有巫医进出的帐篷走去。
他手里拿出了不常见的草屑,装作是刚采集回来的药草。
“站住!干什么的?!”
守卫的长矛交叉挡在面前,厉声喝问。
允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强迫自己镇定,抬起头,脸上挤出茫然和恐惧,用带着浓重口音、模仿羌人语调的官话含糊着说。
“奉……奉大巫命……送……送新采的‘雪骨草’……”他扬了扬手里那把脏兮兮的草屑。
这是他路上听羌兵提到的一种常见草药名字。
守卫狐疑地打量着他这张沾满污泥、稚气未脱的脸,又看了看他手里那把烂草,似乎在判断真伪。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一声咆哮!器物被打翻的碎裂声和巫医惊恐的喊叫!
“滚!废物!都给本王滚出去——!”
是拓跋野的声音!正狂暴的发着怒火!
门口的守卫脸色一变,注意力瞬间被帐篷里的动静吸引过去。
允堂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猛地一弯腰,从守卫交叉的长矛下钻了过去,嘴里还胡乱喊着。
“大巫急用!耽误不得!”
人已经冲进了帐篷!
帐篷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药味和血腥气。
地上散落着打翻的药罐、碎裂的陶片和沾血的绷带。几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巫医惊恐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帐篷中央的矮榻上,拓跋野半裸着上身,左肩胛处包裹着厚厚的绷带,但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不断渗出。他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双目赤红,正狂暴地挥舞着未受伤的右臂,将榻边一个捧着药碗的侍从狠狠打飞出去!
“大王息怒!息怒啊!”一个年老的、穿着最华丽羽毛服饰的大巫匍匐在地,声音颤抖。
“这毒……这毒太烈了!需……需用特制的解药慢慢化解……急不得啊……”
“解药!解药呢!给本王拿来!”拓跋野嘶吼着,声音狂躁。
“解药……解药在……在……”老巫医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帐篷角落一个用铁链锁着的、雕刻着狰狞兽首的黑色木箱。
就是它!
允堂的心脏狂跳!他强压住激动,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狂暴的拓跋野吸引,他迅速扫视帐篷。
解药就在那箱子里!但钥匙……钥匙在谁身上?老巫医?还是拓跋野?
就在这时,一个被拓跋野打翻在地的侍从挣扎着爬起,恰好看到了站在帐篷门口阴影里、穿着羌兵衣服、但身形明显陌生的允堂!
“你……你是谁?!”
帐篷内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允堂!拓跋野那双赤红的眼睛,紧盯着允堂!
“南朝崽子——!”
他认出了允堂!认出了这张在战场上见了一面的脸!抓起榻边那柄巨大的弯刀,不顾左肩撕裂般的剧痛,朝着允堂猛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