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的空气,在南承瑜卸下伪装的剖白后,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边,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南承瑜看着允堂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知道自己今日此行,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本就微薄的兄弟情分。他心中五味杂陈,有解脱,有怅然,还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失落。
他站起身,青布长衫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萧索。
“我今日来,”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甚至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只是想亲眼看看,你离开了那座金笼,变成了什么模样。
也想让你……亲眼看看,看清楚,我们的父皇,在你和太子之间,最终会选择谁。”
想到什么,他停顿了下,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允堂,也像是在嘲讽自己,更是在嘲讽那座他们出身的皇宫。
“至于荣宠……呵,宫里宫外,谁不知道父皇最宠爱你?可那又如何?父皇的心,他的底线,从来都只有太子一人。于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权衡,是利用,是稳固他江山和储君地位的棋子罢了。”他的目光扫过这简陋的院落,落在允堂那双因劳作变得有些粗糙的手上,“你如今……可看明白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允堂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冷静。
“若你还存着半分回去的心思,趁他现在对你还有那么一丝愧疚……这是你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否则,时过境迁,等他彻底将你遗忘,或者觉得你已经‘不识抬举’,那……”
“你走吧。”
允堂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那双布满细小伤痕的手上。
南承瑜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安生这副油盐不进、彻底封闭的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又升腾起来,混合着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恼怒。
允堂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眼神清澈却冰冷,像山涧里冻了千年的寒泉。
“我只想待在这里。五哥,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过些时日,我会离开京城。这宅子,到时候会整理干净,还给你。”
逐客令下得明确而彻底。
南承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去,最后一点试图维系什么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他深深地看了允堂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随你。”
他吐出两个字,不再有任何留恋,转身拂袖而去。
院门在他身后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合拢,将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小院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允堂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
东远轻手轻脚地点亮了屋里那盏昏暗的油灯,橘黄色的光芒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公子……”东远犹豫着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他看着小主子那单薄的背影,只觉得心酸不已。
允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排出体外。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那刺痛感依旧清晰。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市井零星亮起的灯火。
“东远,我们带出来的银钱,还剩下多少?”
东远愣了一下,连忙回道。
“回公子,都是奴才往日攒下的俸禄,加上……加上离宫时张公公暗中塞的一些,数目不多,若只是粗茶淡饭,尚能支撑一两个月。但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
允堂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已料到。
从前在宫中,他何曾为银钱发过愁?如今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不能再沉溺于自怨自艾中了,活下去,才是眼前最现实的问题。
“明日,”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我们出去走走,看看这京城里,有什么营生是我们能做的。”
东远闻言,眼中顿时一亮,连忙应道。“是!公子!奴才明日一早就去打听!”
主仆二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低声商议起来。
允堂虽不通俗务,但他心思敏锐,观察力强。他回想起以前在宫里看的那些杂书,偶尔听宫人提起的市井见闻,还有……他那个小菜园子。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种些菜?或者……养些鸡鸭?”允堂不太确定地说道,这在宫中是底层杂役才会做的事,但此刻,为了生存,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东远却皱起了眉头。
“公子,种菜养禽都需要地方,咱们这院子太小。而且周期长,见效慢,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允堂沉默了,他知道东远说得对。
“那……抄书?或者……卖字画?”允堂又想到一个主意,他自幼习字,功底不算顶尖,但也算工整。
东远苦笑了一下。
“公子,您的字画若是流出,只怕……顷刻间就会被人认出。而且,市面上靠这个糊口的落魄书生太多,竞争激烈,收入微薄且不稳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允堂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谋生的艰难。他蹙着眉头,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那套粗陶茶具,又想起今日南承瑜来时那杯未曾动过的凉茶。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东远,”他停下脚步,眼神微亮,“你说……我们若是做些简单易带的吃食,比如……蒸些糕饼,或者熬些糖水,去人多的地方卖,如何?”
他记得以前在宫里,偶尔也能吃到一些民间进贡的、做法简单却风味独特的小点心。或许,他可以试着还原一些?
东远仔细想了想,这次没有立刻否定。
“这个……倒是可以试试。本钱不大,就算亏了,也损失不了多少。只是……公子,您……您会做吗?”
允堂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握笔持剑的手,如今却要沾染面粉与柴火,心中掠过一丝苦涩,但很快便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不会,可以学。总要试试。”
夜色渐深,小院的灯光在偌大的京城里,微弱得像一粒尘埃。
但在这粒尘埃里,一颗曾经蒙尘的心,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尝试着为自己寻找新的支点。前路迷茫,生计维艰,但至少,他不再将希望寄托于那座冰冷的宫墙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