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维持着坐在榻边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只有微微低垂的眼睫,泄露出一丝疲惫。
听着后殿隐约传来的水声,指尖摩挲着那个装着金疮药的白瓷小盒,冰凉的触感从指腹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涩意。
没过太久,帘子再次被掀开。
东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布衣,头发还带着湿气,几缕碎发贴在略显苍白的额角。他走路时,右腿的动作明显的有一丝停滞,尽管他努力掩饰,但那细微的差别还是落入了允堂眼中。
“殿下。”东远走到榻前,恭敬地垂首而立。
允堂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坐下,把上衣脱了。”
东远身体一僵,脸上露出窘迫和抗拒。
“殿下!这真的不合规矩!属下的伤不碍事,自己处理就……”
“坐下。”
东远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允堂那双执拗的眼睛,终是败下阵来。依言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下,动作迟缓地解开了腰间的束带,然后慢慢褪下了上半身的衣物。
随着布料滑落,允堂的瞳孔瞪圆。
东远精壮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
有些是陈年旧疤,颜色已经变浅,但更多的,是明显新添的伤口。
鞭痕、烙铁的印记、还有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虽然已经草草处理过,不再流血,但周围红肿翻卷的皮肉,昭示着它们曾经承受过怎样的酷刑。最严重的是他右侧肋骨下方,一片深紫色的淤痕蔓延开,几乎覆盖了整个侧腰,显然内伤不轻。
允堂早就猜到东远必定受了苦,但亲眼看到这满身的创伤,心里还是难受,传来一阵闷痛。
放在膝上的手,指节用力,指甲刺入掌心。
东远察觉到他的沉默,下意识地想将衣物拉起来遮挡,却被允堂伸手按住了手腕。
“别动。”允堂的声音有些发紧,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布,动作轻柔地开始擦拭东远背上那些伤口周围凝结的血污和污渍。
允堂的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疼了东远。
湿布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东远肌肉瞬间绷紧,但他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他能感觉到殿下指尖传来的微凉温度,以及那动作里蕴含的珍视。这让他鼻尖发酸,心头涌上酸楚和愧疚。
是他无能,才让殿下陷入如此境地,如今还要殿下为他做这等事情。
“殿下……属下……不值得您如此。”
允堂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清理着伤口,然后用小银勺挖出莹白的药膏,一点点、细致地涂抹在那些狰狞的伤处。
药膏触及皮肉,带来一阵清凉,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细微的声响。
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在两人周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们……用了重刑?”允堂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为他上药的动作,却始终保持着那份小心翼翼的轻柔。
东远沉默了一下,低声道。
“是。张统领亲自审的,想问出殿下离宫后的踪迹,还有……还有属下是否对殿下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陛下……后来也亲自来过一次。”
允堂涂抹药膏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南烁亲自去刑讯东远?他想知道什么?还是单纯为了泄愤?
“你怎么说的?”
“属下只说保护殿下,其余一概不知。”东远回答得干脆利落,这是隐卫刻入骨子里的准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
东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陛下他……问了几句关于殿下您身体状况的话,还……还看了属下身上几处旧伤。”
允堂的眉头蹙起。
南烁关心他的身体?看东远的旧伤?这不像他的作风。
他是在确认什么?还是在……衡量东远这个“工具”是否还堪用?
允堂没有再问,只是继续沉默地上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东远侧腰那片严重的淤青时,东远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忍一下。”允堂换了一种气味更辛辣的药油,倒在掌心搓热,然后覆上那片淤青,用恰到好处的力道缓缓揉按。
这是活血化瘀的手法,他曾见太医为自己推拿过。
掌心的温热和适度的力道,逐渐化开皮下的瘀滞,带来一阵阵酸胀的痛感,却也缓解了那种闷痛。东远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低着头,看着地面上两人被拉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心头百感交集。
“殿下,您还没有告诉属下,您到底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属下不能……不能让您为了我……”
“没什么条件。”允堂打断他,语气轻描淡写,手下揉按的动作却未停。“他只是觉得,我这颗棋子,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心些。”
“不对!”东远激动的抬起头,因为动作牵扯到伤口,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又白了几分,但他固执地看着允堂。
“殿下,您骗不了我!若是如此,陛下何必大费周章也将我带回,又何必在最后关头留我性命,还允许我回到您身边?这不合常理!必定是您付出了什么代价!”
允堂与他对视着,东远眼中的笃定和深切的担忧,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试图掩盖的狼狈。
允堂避开了东远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正在为他推拿的手上,那双手,曾经能挽强弓,舞利剑拿笔甩鞭,如今却连长时间的用力都会微微颤抖。
“代价?或许吧。每日陪他用一顿晚膳,换你回来。这买卖,听起来似乎……还不错?”
允堂的语气轻松,但东远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每日……陪陛下用膳?”
东远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殿下如今对陛下、对这座皇宫的憎恶与抗拒到了何种地步。让殿下每日去面对那个一次次伤害他、舍弃他的父亲,去强颜欢笑,去忍受那个氛围……这哪里是吃饭,这分明是每日一次的凌迟!
“殿下!不可!您不能……”东远激动地想要站起身,却被允堂按住了肩膀。
“坐下。东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允堂看着东远通红的眼眶,心中那片冰原裂开缝隙,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想要涌出来。
“不过是吃顿饭而已,死不了人。总好过……让你因我而死。”
东远浑身一震,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看着允堂那双在此刻流露出一点点真实情绪的眼睛,他的心防有些微乱起来。
东远低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允堂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那辛辣的药油一点点揉进东远的伤处,仿佛要将那些痛苦和无奈,也一并揉散在这无声的寂静里。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变形,最终融入了宫殿角落的阴影之中。暖阁内,只剩下药油的辛辣气味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