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卫国捏着那张问题照片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小屋原本温存的气氛上。昏黄的灯光下，陆铮握着沈念薇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和力量。
“别担心，”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从窗外沉沉的夜色收回，落在沈念薇略显苍白的脸上，“爸会处理。我们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他顿了顿，拇指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试图驱散那丝寒意，“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去学校？”
沈念薇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点不安强压下去，点了点头。她知道陆铮是在宽慰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她能过问的。她抽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和薄茧的触感：“你也早点睡，明天训练，别逞强。”
回到自己房间，沈念薇却没有立刻躺下。她坐在书桌前，小心地从帆布包最里层拿出那个小布包，轻轻打开。刻着“界碑之侧，与君同守”的石头安静地躺在手心，旁边是那枚冰冷的弹壳。指尖抚过石面上歪扭却深刻的刻痕，又触碰那光滑冰冷的金属弹壳，冰与火的触感交织，如同她此刻的心情。界碑石的承诺滚烫，弹壳的阴影却提醒着现实的冰冷与危险。她将石头和弹壳并排放在桌角，像两个无声的守护者，然后才拿出课本和笔记，摊开在桌上。
昏黄的台灯下，书页上的字迹显得有些模糊。沈念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桌角那两个沉默的物件。窗外虫鸣唧唧，夜色静谧，但她的心绪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无法平静。那张模糊照片上的黑点，陆铮瞬间紧绷的反应，陆卫国深夜取走照片时沉凝的脸色……边境的风，似乎并不像界碑落日照片里展现的那般安宁壮美。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营区的起床号就穿透薄雾，嘹亮地响起。沈念薇几乎一夜没怎么合眼，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她刚洗漱完走出房门，就看见陆铮已经穿戴整齐，一身作训服，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左臂屈伸、旋转，动作流畅有力，那道浅白色的疤痕在晨曦里像一道浅淡的勋章。
“早。”陆铮看到她，停下动作，晨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
“早。”沈念薇应道，看着他精神奕奕的样子，心头的阴霾似乎也散开了一些，“训练小心点。”
“嗯。”陆铮点头，拿起放在石凳上的军用水壶，“走了。” 他转身大步朝营区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很快融入晨雾中。
沈念薇收拾好书包，也准备去学校。路过堂屋时，看见陆卫国坐在桌边看报纸，面前放着一杯浓茶，那张问题照片不见踪影。气氛有些沉凝。她轻声打了招呼：“陆伯伯早。”
陆卫国抬了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看到了她眼底的倦色，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又落回报纸上。沈念薇不敢多问，快步走出了院子。
学校里，气氛却和家里的沉凝截然不同。高考的倒计时牌又撕掉了一页，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与亢奋的气息。课间，班主任刘老师把沈念薇叫到了办公室。
“念薇啊，”刘老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递给她一张表格，“这是模拟志愿填报表。你的成绩一直很稳定，老师建议你第一志愿大胆一点，冲一冲首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第二志愿本省的医学院保底，以你的分数，十拿九稳。”
沈念薇接过表格，洁白的纸张像一块烫手的山芋。首都医科大学，那是全国顶尖的医学院，是多少学医人的梦想。她捏着表格边缘，指尖微微发白。她想起陆铮左臂那道疤痕，想起他信里提过的边境缺医少药，想起自己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的医学知识……成为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她一直以来的理想。首都的平台，无疑能让她走得更远，看得更高。
可是……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建筑，看到营区里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首都，离边境太远了。离他，也太远了。如果他再次受伤，如果边境有事……她赶得及吗？那个“随军”与否的问题，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横亘在她面前。
“老师，”沈念薇的声音有些发干，“我……我再想想。”
刘老师有些意外，随即了然地点点头：“也好，慎重考虑。这是大事，关系到一生。不过念薇，老师得提醒你，机会难得，尤其是首都医科大，竞争非常激烈。以你的资质，不去拼一下，可惜了。”
沈念薇攥紧了志愿表，默默点头。回到教室，她看着表格上“首都医科大学”那几个印刷体的字，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拿出铅笔，犹豫着，最终在第一志愿栏，轻轻地、试探性地写下了“首都医科大学”几个字，笔迹却显得虚浮无力。写完，她又迅速用橡皮擦掉，只在纸上留下淡淡的印痕。反反复复，纸都快被擦破了，也没能真正落笔定下。
下午放学，沈念薇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家走。路过营区靶场附近时，远远就听见了清脆的枪声，一声接一声，节奏稳定而有力。是实弹射击训练。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循着枪声望去。
靶场外围的铁丝网边，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她一眼就看到了陆铮。他穿着作训服，戴着护目镜和耳罩，正卧姿据枪，瞄准远处的胸环靶。他的姿势极其标准，身体纹丝不动，如同与身下的土地融为一体。每一次扣动扳机，肩膀都只是极其轻微地后坐一下，随即迅速复位。左臂稳稳地托着枪身，那道疤痕在阳光下并不显眼，却承载着惊人的稳定。
“砰！砰！砰！” 连续三发点射。报靶员挥动小旗示意。沈念薇看不懂旗语，却能清晰地看到陆铮放下枪，摘下耳罩时，旁边一位教官模样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称赞。他站起身，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那是属于战士的自信与满足。
沈念薇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汗水浸湿了他鬓角的短发，枪声还在耳边回荡。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属于这里。属于这身军装，属于这枪声，属于远方那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界碑山河。他的根，深扎在这片土地和这份沉重的责任里。
那么她的根呢？她的未来呢？首都医科大学固然是光明的坦途，但那条路，似乎正与他守护的这片山河背道而驰。
就在这时，靶场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沈念薇心头一紧，踮起脚张望。只见陆铮和几个战士正快速朝靶场边缘的休息区跑去。那里，一个人影坐在地上，似乎是王排长！他的右手捂着左臂上方，作训服的颜色明显深了一块！
沈念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想也没想，拔腿就朝营区大门跑去。跑到门口，却被执勤的卫兵拦下。
“同志，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卫兵严肃地说。
“我……我认识陆铮！王排长他……”沈念薇急得语无伦次，指着靶场方向，“他好像受伤了！”
卫兵犹豫了一下，这时，陆铮已经搀扶着王排长朝门口走来。王排长的脸色有些发白，左手被简易包扎着，纱布上渗出了点点殷红。
“念薇？”陆铮看到她，有些意外，随即解释道，“没事，老王运气不好，跳弹擦破了点皮，没伤到骨头，皮外伤。”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吓死我了……”沈念薇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跑得气喘吁吁，手心全是汗。她看着王排长龇牙咧嘴的样子，又看看陆铮沉稳指挥战士去叫卫生员的侧脸，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小沈同志，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王排长忍着疼，还挤出一丝笑，“这点小伤，家常便饭。倒是你，”他看向陆铮，促狭地眨眨眼，“昨天刚回来，今天就带人家姑娘来看打枪？这约会的路数够硬核啊。”
陆铮没理会他的打趣，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王排长手臂的纱布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跳弹？在规范训练的靶场，这种意外并不常见。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扫过靶场远处那片作为背景的山坡，眼神锐利如鹰。沈念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木，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伫立着。但陆铮那瞬间绷紧的下颌线，却让她刚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陆铮很快收回目光，对沈念薇道：“你先回家吧，我送老王去卫生所处理一下。”
沈念薇点点头，看着陆铮搀扶着王排长远去的背影，那挺拔的身姿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模拟志愿表。首都医科大学的名字依旧清晰，但此刻，它似乎不再仅仅代表着一个光辉的未来，更像一个十字路口的抉择牌。一边是理想的高峰，一边是牵挂的群山。
靶场的枪声早已停歇，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沈念薇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她将志愿表小心地折好，放回书包最里层，紧挨着那块界碑石和弹壳。她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一想，她的路，究竟该通向何方，才能既不负自己的理想，又不负那个在界碑旁刻下她名字、在靶场上沉稳如山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向营区冰冷的水泥地面。她转身，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沉重。身后，营区深处隐约传来卫生员的说话声和陆铮低沉的询问声，混合着傍晚归巢鸟雀的鸣叫，构成了一幅并不轻松的现实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