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合上笔记本,指尖无意间蹭过纸页边缘那道浅红痕迹。它还在,像一道没打算抹去的印记。江逾白说要带我去另一家安静的店继续改论文,我没反对,只是把包背上肩,跟着他走出餐馆。
风比刚才大了些,吹得路边的梧桐叶子哗哗响。我们并排走着,谁都没说话,但气氛不像从前那样需要填补空白。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我也知道自己迟早会问——关于“未婚妻”,关于七年前的升旗仪式,关于他怎么能把我的每一个卡壳都算准。
可现在,我心里却翻着另一件事。
回到图书馆时天已经黑透,我先把借来的教材放回书架,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旧纸箱。里面是些高中时留下的东西,一直没来得及清理。我想趁今晚空下来整理一下,腾出位置放新课程的资料。
箱子刚打开,那件蓝白校服就映入眼帘。
袖口那块咖啡渍依旧清晰,边缘微微发黄,像是时间也没能完全洗掉它的存在感。我怔了一下,手指轻轻抚过那片污痕。那天的事突然浮上来:升旗仪式结束后的礼堂走廊,我端着一次性杯子往教室走,手心出汗,脚步急,结果撞到柱子,杯子摔在地上,咖啡泼了一地。
我记得自己蹲下去捡碎片时手都在抖,没人过来帮忙。只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默默递来一叠纸巾。我没抬头,只看见他校服裤脚的折边,规整得一丝不苟。
后来我以为那只是一次顺手的帮助。
我把校服拎出来,准备放进回收袋。可就在折叠的时候,指尖碰到了内侧口袋——那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我迟疑地探进去,抽出一张对折泛黄的纸条。
字迹一入眼,我的心跳就慢了半拍。
“摔碎的杯子已修复,放在你储物柜。”
落款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二十日。
我盯着那行字,呼吸一点点沉下去。这不是玩笑,也不是谁恶作剧写的。这字迹太熟悉了,清峻、利落,一笔一划都带着某种克制的认真,和我现在每天在草稿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杯子……当年真的碎了。我清楚记得玻璃碴散了一地,生活老师说这种一次性杯子没法修,让我下次小心点。可这张字条说它被修复了?
而且,放进了我的储物柜?
我猛地想起什么,立刻翻出手机,查了学校宿舍系统记录。老寝室确实还在使用名单里,虽然我已经不住那儿了,但权限还没注销。我咬了下嘴唇,抱起箱子转身就往外走。
宿舍楼灯光昏亮,走廊地毯响着脚步声。我走得很快,钥匙刷卡时手有点抖。门开的一瞬,屋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台灯亮着暖光。
江逾白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一块软布,正低头擦拭什么东西。
我站在原地,没关门,也没出声。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动作顿住,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没有看他,而是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物件上。
一只瓷质咖啡杯。
白底蓝纹,边缘镶着细金线——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布轻轻放下,将杯子稳稳地搁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然后,他慢慢把杯底朝外翻了过来。
一行刻痕清晰的小字露了出来:
“to my first love”。
空气仿佛凝住了。
我终于明白那天他为什么能第一时间出现,为什么递来的不是几张普通纸巾,而是一整包崭新的。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不止是那一刻的解围,而是之后许多年无声的收藏。
他收起了我打翻的杯子,修好了它,甚至把它当成某种信物保存至今。
而我一直以为,那段日子只有我自己在狼狈中前行。
喉咙有些发紧,我一步步走进房间,把校服放在他书桌一角,叠得整整齐齐,咖啡渍朝下。然后我在床沿坐下,视线始终停在那只杯子上。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段沉默多年的告白,终于等到了被听见的时刻。
江逾白起身,倒了杯温水递给我。我没有接,只是抬起眼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找?”我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盖过去。
他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远也不近,“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找。但我一直留着它,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注意到那件衣服上的痕迹。”
“可储物柜早就换过三次。”
“我去申请调换了编号。”他说得平静,“每次你搬走,我就让管理员把新柜子的信息同步给我。”
我心头一震。
所以那些年,不管我搬到哪一层、哪一个房间,他都能找到我的位置?
“为什么?”我问,“明明那时候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他低头看了眼那只杯子,眼神柔和得不像平时的他,“因为那天你蹲在地上捡碎片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哭。可我知道你很难受。而我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杯子彻底消失。”
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却拼命压住情绪。我不想在这种时候软下来,不想让他觉得我只是被感动了才靠近。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盯着他,“如果我一直没发现呢?你要把这个秘密藏到什么时候?”
他迎着我的目光,没有闪躲,“藏到你不再需要证明自己值得被喜欢为止。”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割开了我心里最后一层壳。
原来我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变得重要,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一个人悄悄写进了他的日常。
我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布料。校服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就像这段回忆本身,无法美化,也无法否认。
“你还留着别的吗?”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没有打开,只是看着它躺在桌面上,边缘微微翘起,像是藏着无数个我没看见的瞬间。
外面的风忽然停了,楼道里的感应灯也暗了下来。屋内只剩那盏台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靠得很近,却没有交叠。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江逾白。”
“嗯。”
“下次……别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在乎了。”
他眉梢微动,“那你想用什么方式?”
我张了嘴,却发现一时说不出答案。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铃声,是自习室即将关闭的提示音。江逾白看了眼时间,轻声说:“该走了。”
我站起身,把信封重新推回抽屉里,没带走,也没拒绝。我知道它会在那里,等我准备好再去面对。
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书架上的杯子。
灯光下,那圈金边微微反着光,像是从未熄灭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