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自那日壁画得了父皇一句“有精神”的夸赞后,对创作的热情愈发高涨。
壁画不能再画了,母妃说一面墙足够了,他转头又喜欢上别的玩意儿。
这日,他不知从哪个老嬷嬷那里瞧见了用香印压香粉的步骤,觉得那一个个带着吉祥图案的香印十分有趣,便又缠着蔺景然要玩。
蔺景然被他磨得没法,又想着这总比满墙涂鸦来得文雅些,便让春桃去内务府寻了一套小型的、适合孩童拿取的香具来。
包括几个小巧的“福”、“寿”、“安”字香印,以及一些味道清浅的百合香粉。
于是,明曦宫内又飘起了淡淡的、安宁的香气。阿瑞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香粉填入香印中,压实,再轻轻磕出,在白玉小碟里留下一个个规整的、带着吉祥寓意的香粉字块。
虽然偶尔会因为手抖而弄散,或者磕得不成形,但他乐此不疲,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处理什么军国大事。
“母妃,点这个!点这个福字!”
他献宝似的将第一个成功的作品捧到蔺景然面前。蔺景然笑着接过,用线香将他压制的香粉字块点燃,看着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恬淡的香气,摸了摸他的头:“阿瑞真厉害,这福’字压得很端正。”
得到鼓励,阿瑞干劲更足,又埋头压了好几个,还非要给谢临和陆知言也压一个带回去给他们的娘亲“沾沾福气”。
玩了小半天,阿瑞有些坐不住了,眼巴巴望着窗外明媚的秋光。
蔺景然便让挽风带着他们几个去御花园玩玩,散散心,也散散身上的香气。
御花园里,菊花开得正好。阿瑞和两个伴读像出笼的小鸟,嘻嘻哈哈地跑在前面,春桃和几个小太监紧跟其后。
阿瑞刚绕过一片假山,听得前方传来孩童尖锐的哭闹声和宫人焦急的劝解声。
他走近一看,邬妃所出的那对双胞胎六皇子郗承康和七皇子郗承安,又扭打在一起了。
这两个小家伙今年两岁多,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加之七皇子因难产而体弱,邬妃难免偏疼些。反倒养得六皇子性子更躁,兄弟俩时常为一点小事就闹起来。
两人明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邬妃给他们穿了不同颜色的衣裳,梳了不一样的小发髻。也不知怎的,先是互相指着对方的衣裳说“我的好看”。继而又说“我的髻髻好看”。
争着争着便动了手,你推我搡,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乳母嬷嬷们慌得团团转,拉都拉不开。
这兄弟俩闹得不可开交,皇后从另一条小径转过来,见到这混乱场面,皇后微微蹙起了眉头。
乳母嬷嬷们一见皇后驾到,连忙跪地请罪,手忙脚乱地将两个还在互相蹬腿的小皇子分开。
六七皇子被强行分开,抽抽噎噎的,脸上还挂着金豆豆,看到皇后板着脸,吓得也不敢大声哭了,只小声啜泣着。
皇后凉凉道:“兄弟之间,当友爱谦让,为些许小事争执哭闹,成何体统?邬妃便是这般教导你们的?”
乳母们连连磕头,口称“奴婢该死”。
这时,阿瑞蹬蹬蹬跑上前,看了看两个小弟弟,又抬头看向皇后。
最近陆知言常夸他娘亲好看,他听多了便学了来。他眼睛亮晶晶的,奶声奶气地开口:“皇娘娘不要生气,弟弟们还小呢。皇母后今天真好看,像……像花儿一样好看!比花儿还好看!”
他这话说得突然,又真诚无比。众人皆是一愣。皇后也没料到阿瑞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看着他白白净净、一脸认真的小模样,再对比那两个哭花脸的双胞胎,那点不悦瞬间消散了不少。
她忍俊不禁,笑道:“哦?阿瑞今日嘴巴怎么这么甜?”
阿瑞见皇后笑了,眼珠子一转:“真的!皇娘娘穿这身衣服好看,簪子也好看!闪闪亮!”
他词汇有限,翻来覆去就是“好看”,但那小模样实在讨喜。太子在一旁看着,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
皇后温声道:“好了,老六老七不许再闹了。再闹,本宫就让你们回去抄书。”
双胞胎抽噎着点头,怯生生地不敢再闹。皇后直起身,笑道:“阿瑞倒是懂事了不少。既然出来了,便一起去前面亭子里坐坐,本宫那儿刚得了些新进上的蜜瓜和软糕。”
阿瑞一听有吃的,眼睛更亮了:“谢谢皇娘娘~”
他还不忘拉上太子,“太子哥哥也一起去!”
御花园亭中,皇后果然吩咐宫人摆上茶点。蜜瓜清甜,软糕香糯,孩子们吃得开心。阿瑞还不忘发挥新学的技能,时不时冒出一句“皇母后宫里的点心最好吃”。
“太子哥哥真厉害”。
哄得皇后眉开眼笑,太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此时张德海领着两个小太监匆匆而来,见到皇后在此,忙上前行礼。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太子殿下、五殿下请安。”
“张公公不必多礼,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皇后问道。
张德海躬身道:“回娘娘,陛下正在思政殿与柳丞相、蔺大人、周大人议事,遣奴才来寻五殿下……”
他顿了顿,“陛下似是想问问五殿下,那日……那墙面上的画,用的是何种金粉?说是……瞧着色泽甚好。”
“……”
皇后闻言愣了一下,看向阿瑞。询问金粉?这借口找得……着实有些突兀。
阿瑞信以为真,自豪地扬起小脑袋:“回父皇,就是内务府领的!亮亮的!儿臣那里还有!可以给父父送去!”
“哎呦,那敢情好,奴才这就跟殿下回去取?”
陛下哪里是问什么金粉,分明是前朝议事遇到了关隘,或是心情烦闷,想寻个由头见见阿瑞。
她心中了然,便笑着对阿瑞道:“既然你父皇问起,那你便随张公公去一趟吧。好好回话,不可顽皮。有劳张公公了。”
张德海连称不敢,领着高高兴兴、以为自己帮上了父皇大忙的阿瑞走了。
太子见状,也起身告退,自回东宫读书去了。亭中便只剩皇后与一众宫人。
皇后看着阿瑞远去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对明曦宫那位颖妃的看重,还真是……越来越不掩饰了。连寻个由头,都寻得这般别致。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前朝那场风波,看来远未到平息之时。只是不知,这次又会牵扯出多少人和事。
而此刻的思政殿内。
御案上,摊着数份笔迹鉴定文书、口供以及那几份从黑市搜出的“考前佳作”。
“陛下,查,这几份佳作笔迹虽经刻意模仿遮掩。但起笔落款习惯,与参劾名单上三位勋贵子弟门下清客的惯用笔法,吻合度极高。且内容确实与此次秋闱策论题目关联密切,虽非原题,但核心立意、答题框架高度相似,绝非巧合。”
周正阳补充道:
“臣等也已提审了那几名清客,初时抵赖。但出示笔迹比对及部分旁证后,有人已开始松动。只是……尚未咬出幕后主使之人。至于贡院纵火案那个‘三爷’……线索追查到一名与安远伯府颇有往来的黑市掮客便断了,那人前日……已暴毙家中。”
安远伯府,正是被弹劾的勋贵之一,也是其子嗣与李修文过往甚密的一家。
蔺景辞接着道:“李修文处,臣等亦多次询问。他坚称对此毫不知情,只知闭门苦读。但其考前焦虑异常,长乐长公主曾多次派人往返公主府与安远伯府之间,行为确有可疑。目前,尚无直接证据指向驸马参与舞弊或指使纵火。”
“暴毙?”郗砚凛冷笑一声。
“倒是死得及时。周正阳,京兆尹是做什么吃的?一个重要的线索人物,竟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暴毙?”
周正阳连忙起身跪倒:“臣失职!臣已责令京兆尹尹衡严查此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张德海小心翼翼的通传声:“陛下,五殿下到了,说给您送金粉来了。”
郗砚凛脸上的冷厉神色缓和了些许,他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让他进来。”
阿瑞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锦盒,迈着小短腿走进这压抑的思政殿。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殿内几位面色严肃的大臣,认出自己的小舅舅时还眨了眨眼。
他走到御阶下,举起盒子,奶声奶气道:“父父,您要的金粉!儿臣给您送来啦!母妃说,用的时候要小心,别吹散了。”
郗砚凛看着他,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他示意张德海将盒子接过,然后对阿瑞招招手。阿瑞蹬蹬蹬跑上去,被父皇一把抱起到膝上。
郗砚凛:“画都用完了?”
“没有!还有好多呢!”阿瑞比划着,“父父还要画吗?儿臣可以帮父父画!”
“嗯。”郗砚凛应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
郗砚凛沉吟片刻,沉稳道:
“证据虽未尽善,但线索已明。安远伯教子无方,纵容门客,勾结舞弊。即日起夺爵下狱,严审其与纵火案关联。
其余两家,查实有据者,同等论处。那几名清客,既已开口,便给朕撬开他们的嘴,朕要听到实话。”
“至于李修文……”
他顿了顿,目光微冷。
“虽无实证直接参与,然其妻长乐公主行为失当,干预科场,嫌疑难消。革去其此次应试资格,试卷作废,永不录用。长乐公主……禁足公主府,非诏不得出。”
柳弈辰三人心中凛然,皆知陛下这是动了真怒,决心已下,不再顾虑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关系网,甚至不惜重重敲打长乐公主。
“臣等遵旨!”三人齐声领命。
阿瑞乖乖坐在父皇怀里,虽然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气氛严肃,一动也不敢动,只眨巴着大眼睛看着。
郗砚凛吩咐完,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语气又缓和下来:“害怕了?”
阿瑞摇摇头:“父父在,不怕。”
郗砚凛唇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对张德海道:“送五殿下回明曦宫。告诉颖妃,朕晚些过去。”
“是。”张德海躬身应下,从皇帝怀中接过阿瑞。
阿瑞被抱走时,还不忘回头冲蔺景辞挥了挥小手:“阿瑞要回家吃饭了,阿辞舅舅再见~”
蔺景辞忙躬身示意,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姐姐在宫中……这究竟是福是祸?
阿瑞走后,殿内重回肃穆。但经此一打岔,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消散了些许。
郗砚凛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恢弘的宫殿群,良久,淡淡道。
“国之抡才大典,绝非儿戏。蛀虫不除,国本难安。朕……要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朝廷。”
柳弈辰三人肃容垂首:“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