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父皇的关心,昨儿睡梦中的阿瑞依旧浑然不知。小小的人儿有他自个儿的小烦恼。
阿瑞最近总爱跑到明曦宫正殿的门廊下,偷偷背靠着描金的廊柱。
他用小毛笔小心翼翼地划一道细痕。然后退开两步,歪着头比量一下,小眉头蹙得紧紧的。
“又长高了一点没有呢?”他小声嘀咕,语气里满是期待和焦虑。
阿瑞换牙期到了,门牙缺了一颗。他如今笑的时候总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嘴,生怕被人瞧见了不雅。
春桃看在眼里,忍不住对蔺景然笑道:“娘娘您瞧五皇子,前几日还嚷嚷着自己是大孩子。要学着太子殿下读书的样子,这会儿又担心起个头来。”
蔺景然翻着一本闲书,闻言抬眼看了看廊下那小小的、较劲的身影。
她莞尔道:“由着他去。他这个年纪,孩子心性,本就是一会儿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一会儿又恨不得钻回娘亲怀里撒娇的时候。”
此时宫人来报,闲王妃江知遥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来明曦宫看望颖妃娘娘。
江知遥见了蔺景然便笑着见礼。“颖妃娘娘安。太后娘娘那边赏了些新到的蜜瓜,想着娘娘和瑞儿或许喜欢,便带了些过来。”
蔺景然:“知遥太客气了,快请坐。”蔺景然笑着让她坐下,吩咐春桃上茶点。
阿瑞见来了客人,立刻端出小大人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走进来行礼。“给婶婶请安。”只是那漏风的门牙让他吐字有点含糊,说完便下意识抿紧了嘴。
江知遥看得心都软了,拉过他细看:“有些日子不见,阿瑞又长高了不少呢。”
这话可说到阿瑞心坎里了,他眼睛一亮,忘了捂嘴,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真的吗?王婶?”
“自然是真的。”江知遥笑着摸摸他的头,拿出一个小巧的九连环。“拿着玩吧。”
阿瑞高兴地接过来,道了谢,却不着急去玩,而是挨着蔺景然坐下,一副“我也要陪婶婶”的姿态。
两人闲话了些家常,江知遥抿了口茶,笑道:“近日京里的话本子倒是出了些新奇有趣的,不知娘娘可曾听过?”
“哦?我近来惫懒,倒是没留意。都有些什么?”蔺景然顺着她的话问。
“多是些志怪传奇。有一出说前朝一位叫王度的官员,得了一面宝镜,竟能照出狐妖的原形,甚是玄奇。”
江知遥喝了一杯茶,继续道;“还有一则,说是有不孝子忤逆母亲,竟被天降雷霆劈死,背上还现出不孝二字,以示天谴。”
阿瑞听得入了神,忘了玩九连环,小声插嘴:“雷公爷爷真的会打坏人吗?”
蔺景然轻拍他的手背:“那是劝人向善的故事。阿瑞孝顺,雷公爷爷自然不会找你。”
江知遥放下茶杯:“还有更奇的。说是有个猎户被猛虎追赶,逃入一个山洞,竟在里面遇见一位女子。后来结为夫妻,那老虎反成了媒人,岂不是虎媒牵红线?”
江知遥把话本子递给给蔺景然:又有借尸还魂的,说一女子死了三日又活过来。开口却是一口男声,自称是邻村某人。还能说出那家人的秘事,一一都应验了。”
阿瑞瞪大了眼睛,往蔺景然身边靠了靠,既害怕又想听。
蔺景然察觉他的小动作,便将他揽近些,对江知遥笑道:“这些故事听着倒比宫里教坊司排的戏还有趣些。”
“可不是么。”江知遥掩口笑道。“还有呢,说长安城有口古井,夜里常发出龙吟之声。官府还得投祭品才能平息。
江知遥:“娘娘请看,这个话本子里道有个富商,家中妾室与人私通,竟被一只学舌的鹦鹉听了去。原原本本告诉了主人,奸情这才败露。”
这时,太子下了学,也来明曦宫寻阿瑞。听闻在讲志怪故事,便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听。
江知遥见太子也来了,说得越发兴起:“还有些更离奇的。说有幅壁画上的美人,夜半会从画上走下来。清晨回去时,绣鞋上还沾着泥泞。又说有邪祟夜叉专偷食婴儿,闹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在门口挂大蒜辟邪。
江知遥看着阿瑞紧张兮兮的小脸,突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还有棵老槐树,树身上长出个硕大的树瘤。竟有鼻子有眼,像张人脸,嘴巴还能张合,锯的时候还会流血呢!”
阿瑞听得小脸发白,紧紧揪住蔺景然的衣袖。
太子倒是镇定,还评论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市井传闻,亦可观民心之所惑所惧。”
江知遥笑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听着解闷罢了。哦,对了,还有猫鬼复仇的,说是前朝有巫婆能操纵猫鬼害人,闹出好大案子,官府严查了好久。
江知遥:“太子殿下可曾听过胡僧识宝的?说一个胡僧花大价钱买了个破旧的铜碗,说是佛国至宝,放入水中竟能显现莲花异象。”
她顿了顿,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些江湖骗术的。比如有艺人能藏身于一个小瓮里,敲击瓮壁,就能从瓮口伸出手脚脑袋跳舞。又有骗子用腹语术假装神像开口说话,骗了不少香火钱。
江知遥低眉微笑道:“最神奇的是个道士,折个纸驴,吹口气就能变成真驴,骑着它过河,鞋袜都不湿。还有演灯影戏的,能让纸剪的人影变得如同活人,还能对话呢!”
阿瑞听得目瞪口呆,忘了害怕,喃喃道:“纸驴……真的能骑吗?”
太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低声对阿瑞道:“皆是虚妄幻术,切不可信。”
蔺景然与江知遥相视而笑。又闲聊片刻,江知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江知遥,阿瑞还沉浸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一会儿学着手舞足蹈,假装自己是瓮中人。一会儿又担心地看看窗外,怕有夜叉来偷小孩。
晚间,郗砚凛过来用膳时,便见阿瑞有些心不在焉,吃饭时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殿角的阴影处。
“怎么了?”郗砚凛放下筷子,看向儿子。
阿瑞扭捏了一下,小声道:“父父……世上真的有夜叉吗?会偷小孩吗?”
郗砚凛挑眉,看向蔺景然。蔺景然无奈一笑,将下午江知遥来讲志怪故事的事简单说了。
郗砚凛了然,伸手将阿瑞抱到身边,温声道:“那是吓唬人的故事。皇宫大内,守卫森严,更有父皇在,什么邪祟都进不来。”
阿瑞仰着小脸,看着父亲沉稳的脸庞,心里的那点害怕顿时烟消云散,用力点了点头。“嗯!父父最厉害!”
但他很快又有了新的烦恼,捂着嘴闷闷道:“父父,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哥哥那么高?什么时候牙才能长好?为什么他们都要跪我?我叫郗承瑞,是什么意思呀?”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孩童特有的好奇和焦虑。
郗砚凛耐心地一一解答:“每个人长得快慢不同,好好吃饭睡觉,自然就长高了。牙也会慢慢长好。他们跪你,是因为你是父皇的儿子,是皇子。承瑞,是承天之瑞的意思,寓意很好。”
阿瑞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然伸出小短胳膊抱住父亲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父父,我昨晚做梦,梦见找不到你了……”声音里带上了点委屈和后怕。
郗砚凛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大手有些生疏地拍了拍儿子的背。“梦都是反的。父皇就在这里。”
坐在一旁的太子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些许羡慕,但很快又低下头,安静地用膳。
蔺景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微叹。她拿起公筷给太子夹了他爱吃的菜。“煜儿多吃些,今日读书辛苦了。”
太子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谢颖母妃。”
膳后,阿瑞宝贝似的拿出江知遥送的九连环,非要教父亲怎么玩。
郗砚凛哪里玩过这个,被儿子笨拙地指挥着。他耐着性子拆解了一会儿,虽然毫无进展。
阿瑞急得跺脚:“不是这样的!父父你好笨!”
郗砚凛:“……”
蔺景然忍俊不禁,连忙打圆场。“阿瑞,怎么说话呢?”
阿瑞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捂住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父亲,有点心虚。
郗砚凛看着儿子这小模样,倒是没生气,只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没大没小。”
夜色渐深,郗砚凛起身离去。阿瑞玩累了,被乳母带去洗漱安歇。
郗砚凛沉思片刻:“那些志怪传闻,听听便罢,不必深究。倒是……”
他话音微顿,似在斟酌。“……倒是妫家那些事,市井间若有类似‘借尸还魂’、‘李代桃僵’的流言起来,让下面的人留意些。”
此时,侧殿内,传来阿瑞迷迷糊糊要水喝的嘟囔声。郗砚凛喝蔺景然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