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李庄,日头毒得像搁在铁板上的烙铁。凤紫鸾蹲在药材地边的老槐树下,额角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衣领。她手里攥着本翻得卷边的《中草药田间管理手册》,眯着眼往黄芪地里瞧——君陌离正猫着腰,给最里头那垄苗子松土,后背的汗衫洇出一片深蓝。
“凤医生,喝口水!”小满颠颠儿跑来,手里举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缸沿儿还沾着饭粒,“我娘熬了绿豆汤,放了薄荷叶,凉丝丝的!”
凤紫鸾接过缸子,咕咚灌了两口,甜津津的薄荷香混着绿豆的清苦,瞬间冲淡了暑气。“小满,你爹呢?不是说要去镇里拉化肥?”
“我爹天没亮就走了!”小满扯着脖子喊,“听说县供销社调了批尿素,专门给咱示范点的!对了凤医生,”他突然压低声音,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娘让我给您的,新摘的野菊花,说是晒干了泡茶败火。”
凤紫鸾接过来,指尖触到一层细密的绒毛,带着山野特有的清冽。她正要说话,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惊起一群麻雀。
“是陌离回来了!”小满蹦起来,冲着田埂方向挥手,“君叔叔!这儿呢!”
拖拉机碾过田埂,溅起泥点子。君陌离跳下车,古铜色的脸上全是汗,却咧着嘴笑:“凤鸾,县里调的尿素到了!足足二十大袋!技术员说按比例掺着农家肥,黄芪能多长三成根须!”
凤紫鸾起身迎过去,看见拖拉机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尿素袋,袋皮上印着“农业支援”的红字。她伸手拍了拍袋子,转头对跟过来的村民喊:“老少爷们儿听着!今儿晌午都别下地了,去我家院儿里集合!技术员要教咱们配肥!”
晌午的日头毒,可凤紫鸾家的小院儿比往常还热闹。石桌上摆着个搪瓷盆,盛着技术员带来的土壤样本,旁边是量杯、秤砣和几袋标着“硫酸铵”“过磷酸钙”的化肥。技术员推了推眼镜,指着本子上的表格:“咱李庄的土,氮缺点儿,磷钾够用。按这个比例——每亩地尿素八斤,过磷酸钙五斤,再掺十斤腐熟的牛粪,保管药材根壮叶肥。”
君陌离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计算:“我家那五亩黄芪地,得备四十斤尿素……”
“我算我算!”小满挤过来,掏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凤医生,我家三亩丹参,是不是得……”
凤紫鸾笑着看这一屋子人,有拄着拐杖的老把式,有裹着蓝布头巾的婆姨,连平时最不爱凑热闹的李寡妇都端着碗绿豆汤坐在门槛上听。她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大伙儿还只会闷头种地,如今却能掰着手指头算肥料配比,心里头像灌了蜜似的。
傍晚收工,凤紫鸾挎着竹篮去村东头的自留地摘菜。路过草药园时,远远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加快脚步,看见几个半大孩子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给益母草苗搭遮阳网。
“小满!你们咋在这儿?”凤紫鸾喊。
孩子们一激灵,回头看见是她,小满挠着头笑:“凤医生,我娘说益母草怕晒,结籽儿前得遮遮阴。我和铁柱、二妮儿来搭网,您看行不?”
凤紫鸾走近一瞧,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拉着细竹竿,遮阳网的边角被风吹得直扑棱。她蹲下来,接过竹竿:“来,先把四角固定死,再用绳子绑在旁边的槐树上。这遮阳网不能绷太紧,不然下雨会兜水烂苗。”
正说着,远处传来君陌离的吆喝:“凤鸾!县里来电话!”
凤紫鸾抹了把手,跟着君陌离往村部跑。电话机搁在村支书家的堂屋里,话务员的声音透过嗡嗡的杂音传来:“……凤紫鸾同志吗?县医药公司通知,今年秋冬要扩大中草药收购量,你们示范点的丹参、黄芪,按市场价上浮百分之十收购!另外,省里要办中草药种植成果展,点名要你们李庄的样品!”
挂了电话,凤紫鸾站在院儿里,望着天边渐变的晚霞。君陌离递过来根黄瓜,咬了口说:“凤鸾,听见没?咱们的辛苦没白费。”
“听见了,”凤紫鸾咬了口黄瓜,脆生生的,“可咱们不能光顾着眼前。技术员说过,药材要轮作,明年这片黄芪地得换种茯苓,不然土壤肥力跟不上。”
君陌离点头:“我明天就去后山转转,找找适合种茯苓的阔叶林。对了,”他顿了顿,“县里还说,要给咱派个农校老师,专门教育苗。说是开秋就来。”
入秋的李庄,田野里渐渐换了颜色。黄芪的叶子由绿转黄,丹参的根茎在地底下悄悄膨大,连草药园里的忍冬藤都结出了一串串红果子。凤紫鸾天不亮就起来,揣着个磨得发亮的铜秤,挨家挨户收今年试种的茯苓菌种。
“王大嫂,您这茯苓段子码得真整齐!”凤紫鸾蹲在王大嫂家的偏房里,拿起一块剖开的木段,里面的茯苓菌丝已经长成了白生生的絮状,“等秋分后挖出来,能卖个好价钱。”
王大嫂搓着手笑:“多亏您教我们用松木段接种,比往年自己瞎琢磨强多了。”
正午时分,凤紫鸾背着竹篓往山上走,打算去看看野生的黄芩。半道上碰见君陌离,他肩上扛着把锄头,裤脚还沾着泥点子。
“找到了!”君陌离兴奋地说,“后山洼那片老栎树林,树龄都二十年以上,最适合种茯苓。我量了面积,能种二十垄。”
凤紫鸾望着他被晒得发红的脸,忽然想起年初那场大雨——那时候大伙儿还手忙脚乱地抢救苗子,如今却已经能规划明年的轮作了。她伸手拽了拽君陌离的衣袖:“走,回家吃饭。宝宝今儿早上吃了半碗粥,可精神了。”
秋分的前三天,李庄迎来了最忙碌的日子。药材地里,男人们挥着锄头挖丹参、刨黄芪,女人们蹲在地上捡拾根须,把泥土轻轻拍净。草药园里,孩子们举着小竹篮,帮着摘益母草籽和金银花蕾。村部的仓库前,县里来的收购员支起了磅秤,称药材的叮当声、算账的算珠声、大伙儿的谈笑声混在一处,热闹得像过年。
“凤医生,您这黄芪根须多齐整!”收购员老张拿着根拇指粗的黄芪,对着阳光看了又看,“横切面菊花心明显,至少能卖到八毛一斤!”
凤紫鸾笑着应:“这是按技术员教的方法,追了两次磷钾肥,又松了三次土。”
君陌离那边更热闹——他负责的五亩黄芪地,亩产比去年高了整整两成。技术员拿着本子直念叨:“典型!这就是科学种植的典型!”
傍晚收工,村支书在打谷场上摆了几桌酒席。蒸红薯的甜香、炖羊肉的膻香混在一处,飘得老远。凤紫鸾抱着宝宝坐在主位,看着满屋子红扑扑的脸,忽然听见小满脆生生地喊:“凤医生!君叔叔!明年咱们种啥?”
一片哄笑声中,君陌离举起酒碗:“种啥都成!只要咱们跟着凤鸾和技术员学,跟着政策走,李庄的日子指定越过越甜!”
凤紫鸾抿了口酒,望着远处渐染金黄的田野。秋风掠过草药园,吹得忍冬藤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她低头看看怀里的宝宝,小家伙正攥着她的衣襟,咯咯笑着抓向飘落的桂花。
“明年啊,”她举起酒碗,和君陌离的轻轻一碰,“咱们教大伙儿育苗,建烘干房,再把拖拉机开进每块地。等开春,这李庄的山坳里,准能开出更艳的药花。”
月光漫上打谷场时,酒席散了。凤紫鸾抱着宝宝往家走,君陌离背着装满药材样品的麻袋跟在身后。路过草药园,那丛被小满用竹竿撑着的丹参苗,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叶片上的露珠子折射着星光,像撒了一把碎钻。
“凤鸾,”君陌离突然说,“等明年这时候,咱们的烘干房建好了,宝宝的摇床就能放在烘干房边上——热乎,还不潮。”
凤紫鸾笑着戳了戳他的肩膀:“就你会打算。先顾好眼前的秋收吧,县里说还要组织参观团,咱们得把示范点的经验整理成册子呢。”
夜风渐凉,可两人的脚步却越走越暖。远处的山峦沉默着,却在月光下显出温柔的轮廓——那是孕育着希望的土地,是李庄人用汗水浇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