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亲兵将一摞摞沉重的军务文书搬进竹屋,这里的气氛便悄然改变了。
原本清幽闲适的空间,如今弥漫着一股纸墨与焦虑混合的气息。
那张原本只摆放茶具的简易书案,此刻已被各式文书堆满。
粮草调配、军饷开支、人员调度、边境巡防……每一卷羊皮纸或宣纸上,都承载着西北大营的运转和千万人的生计。
陆江麟端坐于案后,眉头习惯性地紧锁,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与汇报,时而提笔批阅,字迹凌厉如刀锋。
他试图将全部心神沉浸其中,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那样,用绝对的冷静和专注去处理这些繁琐却至关重要的军务。
这批粮草必须在下月初五前抵达隘口……巡防路线需调整,此处漏洞明显……军械损耗远超预期,需彻查……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下达着一个个清晰而冷酷的指令。
然而。
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一旁细微的动静牵引过去。
眼角的余光里,姚浅凝侧卧在窗边的躺椅上,乌黑的长发如云铺散,指尖懒懒地翻动着话本的书页,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阳光勾勒着她恬静的侧脸和纤细脖颈的曲线,她偶尔会因为书中情节微微蹙眉,或是极轻地笑一下,那气息仿佛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紧绷的神经。
她会不会无聊?
这话本看久了伤眼睛……躺椅够不够舒服?
要不要给她加个软垫?
这些毫无意义的、琐碎的念头,试图将他的理智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策略中剥离出来。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她偶尔会放下话本,赤着脚走过来。
纤纤玉指捻起一颗周婶买来的、洗得晶莹剔透的葡萄自然地递到他的唇边。
“阿麟,歇一会儿。”
每一次,陆江麟的身体都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他会下意识地张口,含住那递到嘴边的葡萄,清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却远不及她指尖偶尔擦过他唇瓣带来的战栗感更让他心悸。
成何体统!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斥责。
处理军务之时,岂能如此心猿意马!
他试图凝神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文书,但鼻尖萦绕的尽是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竹林般的清香,彻底盖过了墨汁的味道。
刚刚咽下的甜味还残留舌尖,而批阅文书的朱笔,却仿佛有千钧重。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割裂感。
一边是沉甸甸的、不容懈怠的责任,那是他立足的根本,是陆家将门的荣耀,是千万将士的性命所系。
另一边,却是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的温香软玉,是他心甘情愿沉溺的梦境,是他冰冷杀伐生涯中唯一的光亮与柔软。
两种力量在他内心疯狂撕扯。
他批阅文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笔尖悬停良久,却落不下一个字,只因为她在旁边轻轻翻了一页书。
他甚至开始对这些无穷无尽的文书产生了一种隐秘的怨怼。
这些东西,凭什么占据本该属于她的时间?
凭什么让他不能专心地看着她、陪着她?
这种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无法抑制。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钉死在文书上,用几乎是自虐般的意志力压制着不断飘向她的心思。
额角甚至因为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内心对抗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从未觉得,处理军务竟是一件如此煎熬、如此耗费心力的事情。
是时候了……看看这份‘偏爱’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做个恶作剧~
她听着陆江麟走向里间的脚步声,立刻溜到书案前。
姚浅凝的目光快速扫过堆叠的文书,精准地锁定了一份关于“营区日常蔬果采买明细及建议”的冗长汇报。
这种文书通常只是备案,几乎不会影响任何军机大事。
不能动重要军报,那太明显,容易真的触怒他。
她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支他刚刚搁下的、蘸着朱砂的笔,在那份文书的空白处,飞快地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特别丑的乌龟。
画个乌龟……既显得幼稚顽皮,不会被视为恶意破坏,又能最大程度地挑衅他身为将军的严肃和规矩。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放下笔,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迅速而轻盈地溜回窗边的躺椅,重新拿起话本,恢复成那副慵懒闲适的模样,只是心跳微微加快,带着一丝恶作剧的兴奋和期待。
回来了……
她听到脚步声重新靠近书案。
看到了吗?会是什么反应?暴怒?斥责?还是……
她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
陆江麟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那点因她而起的燥热和杂念,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向书案。
他刚在案前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方才正在批阅的那份文书,关于营区蔬果采买的冗长汇报。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目光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那文书末尾的空白处,赫然多出了一样绝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只用朱砂画就的、歪歪扭扭、奇丑无比的乌龟!
一股极其荒谬和错愕的感觉瞬间浇遍全身,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什么?谁画的?怎么会出现在军务文书上?
一连串震惊的疑问在他脑中炸开。
几乎是本能地,一股怒火“腾”地一下窜起!
军务重地,文书何其严肃,竟被人如此儿戏玷污!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藐视军规!
他的眉头死死锁紧,下颌线绷得像铁石,周身瞬间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捏着文书边缘的手指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收紧,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噗嗤——”
一声清脆而欢快的笑声,如同银铃般骤然响起,毫不掩饰地打破了书房内紧绷的死寂。
陆江麟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姚浅凝不知何时已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正笑得花枝乱颤。
她用手背掩着唇,可那弯成了月牙的眼眸里,盛满了恶作剧得逞后亮晶晶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开心和得意,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慵懒恬静?
她看着他目瞪口呆、怒意僵在脸上的模样,似乎觉得更加有趣了,笑声愈发清脆悦耳,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笑声,像是一把轻巧的钥匙,“咔哒”一声,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陆江麟那被震惊和怒火冰封住的心壳。
……是她。
而且……她笑得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