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二年的槐花落得晚,五月初了,垂拱殿前的白玉阶上还铺着层细雪般的花瓣。赵匡胤踩着这层香屑下朝时,特意弯腰拾起一捧,对身后亦步亦趋的赵普说:“记得显德三年,洛阳行宫的槐花能埋没马蹄。”
赵普正要接话,忽见宦官引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穿过宫门。那人褐衣草履,腰间却系着三品官的金鱼袋,竟是离京巡河两年的水监丞陈承昭。
“陛下!”陈承昭不及行礼便跪在槐花堆里,双手呈上卷泛黄的舆图,“汴河淤塞已过三尺,若遇秋汛,漕运必断!”
展开的河图上,朱笔标注的险段如疮痍遍布汴梁四周。赵匡胤的指节重重压在郑州段:“去年才拨的三十万工款,都喂了鱼虾不成?”
“工款用来安抚决口灾民了。”陈承昭抬头,眼底全是血丝,“但根子在洛阳——若都城在洛阳,漕运不必千回百转经过这七处险滩...”
话未说完,赵光义捧着兵部急报匆匆而来。契丹骑兵又在边境劫掠,这次打的是“助周复国”旗号。
二
夜宴设在望京楼。十六盏走马灯映着《两京山川图》,盘中炙肉渐渐凝出油霜。
“迁都?”王审琦的银叉停在半空,“汴京十二万禁军刚安置妥当...”
“正是为禁军着想。”赵普斟满一圈桑落酒,“洛阳有八关之险,可减十万守军。省下的军费能再疏浚三次汴河。”
曹彬突然用匕首扎住盘中肉块:“东京屯兵六十万,是为应对幽云十六州。若迁西京,契丹铁骑旬日可抵黄河!”
争执声被楼外喧嚣打断。开封府尹慌慌张张来报:漕工聚集在汴河码头,传言朝廷要弃守汴梁。
赵匡胤推窗望去,但见运河两岸灯火如龙,竟是数万商户自发持烛守堤。夜风送来零星的呼喊,仔细听来是《护堤令》的古老调子。
“看见了吗?”天子轻声道,“这座城早已不是砖石筑成的了。”
三
次日大朝,迁都议如惊雷炸响。河北将领联名上疏,称弃汴梁等于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江南文官却捧着《禹贡》力证洛阳乃天下之中。满殿朱紫吵作一团时,新科进士柳开突然出列:
“五代时洛阳宫阙尽毁,迁都耗资堪比十年岁入!况且——”他深吸口气,“况且汴京已成商贾渊薮,强迁必致百业萧条。”
赵光义闻言冷笑:“柳进士可知,昨日契丹游骑已到澶州?商贾的银子挡得住铁蹄吗?”
龙椅上的赵匡胤始终沉默。他正摩挲着镇圭上的铭文——那是周世宗亲刻的“以民为砥”。去年整治漕运时,他在陈州见过老农用这古法磨镰:镰刀要贴着砥石慢慢磨,急了会卷刃,慢了会钝口。
四
为实地勘验,圣驾秘密北巡。车驾过黄河时,赵匡胤独自登临广武山。夕阳下的汴京城如金箔贴在大地上,运河似银线串起万千坊市。
陈承昭指着山下:“陛下请看,汴京如舟,漕运似水。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天子接完下半句,忽然问起旧事,“显德四年先帝巡河,在此处说过什么?”
老水监喉头滚动:“世宗说...说汴京是艘漏船。”
暮色四合时,一骑快马送来紧急军情:契丹三万骑兵突破边境,正直扑空虚的汴梁。随行文武顿时面无人色。
赵匡胤却抚掌大笑:“好!正好试试这座漏船的成色!”
当夜行营灯火通明。随驾的五千精兵全部派出,却不是回援汴京,而是带着密旨分赴各州。三日后,边境传回捷报——契丹军在澶州遭遇十路乡兵合围,溃退时发现所有渡船都已销毁。
“这就是朕不迁都的理由。”庆功宴上,赵匡胤将战报掷入火盆,“东京无险可守,反倒让军民都知道,除了死战别无退路。”
火苗蹿起时,赵普看见天子眼底映着汴京的万家灯火。
五
槐花落尽的夏至,垂拱殿新添了座两京沙盘。赵匡胤将代表禁军的木偶从中原撤走大半,却在边境插满小旗。
“守国门胜于守宫门。”他指着燕云十六州的空缺,“省下的军费用来养马,十年后我要让契丹人也尝尝家园被窥视的滋味。”
停都诏颁布那日,赵匡胤登上午门。汴河上正在举行新的漕船首航礼,桅杆如林遮住了远山。他忽然对赵光义说起旧事:“当年随世宗北伐,见过幽州城墙上的蒿草,长得比守城军的枪矛还高。”
暮鼓声中,新任的东京留守跪受印信。那是特制的银印,印纽刻着漕船形状,印文是皇帝亲拟的十二字:
“固若金汤终有尽,民心所向即天险。”
【第七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