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春。岳飞的血在风波亭凝结未干,临安城上空的阴霾却被一道来自北方的“喜讯”强行驱散。金国使臣捧着最终的和议文本,跨越已是边界的淮水,浩浩荡荡地进入了南宋国境。他们的脸上,带着征服者特有的、混杂着轻蔑与施舍的神情。
一、 北使南来
这支规模不小的使团,一路由宋军“护送”(实为彰显金国威仪),沿着官道直抵临安。所过州县,地方官员无不战战兢兢,迎出十里,供给极尽奢华,唯恐稍有怠慢,触怒上国天使,坏了秦相爷苦心经营的“和议大局”。
在镇江府,一位曾参与过建炎年间抵抗的老兵,远远望着金使耀武扬皇的旗帜,死死攥住了手中挑粪的扁担,指节发白,最终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背,转身消失在巷陌深处。
在平江府(苏州),一位教书先生看着学堂外经过的金使车驾,放下了手中的《春秋》,对懵懂的学童们黯然道:“今日之课,改为诵读《诗经·黍离》。”学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稚嫩却沉痛的吟诵:“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屈辱的气氛,比春风更早地弥漫了江南。
这一日,使团抵达临安郊外。按照礼仪,需由朝廷重臣出城迎接。这个看似风光、实则无比尴尬的差事,落在了刚被擢升为参知政事的万俟卨头上。
万俟卨穿着崭新的紫袍,率领着礼部官员,早早候在官亭。他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心中却如擂鼓。他深知,迎接的不仅是金使,更是秦相爷的政绩,是陛下的“太平”,容不得半点闪失。
当金国正使、银青光禄大夫萧毅骑着高头大马,慢悠悠地来到官亭前,甚至没有下马的意思时,万俟卨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加灿烂,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大宋参知政事万俟卨,恭迎上国天使!”
萧毅坐在马上,用马鞭轻轻敲打着掌心,目光扫过万俟卨和他身后匍匐在地的宋国官员,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南国春色,果然宜人。只是不知,我大金皇帝陛下的国书,尔等准备如何跪接啊?”
万俟卨腰弯得更低:“一切…一切皆按上国礼仪行事,绝不敢有违。”
迎接仪式在一种极不对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完成。金使被前呼后拥地迎入专为接待而修的“班荆馆”,其奢华程度,远超一般馆驿。而万俟卨直到回到府中,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二、 贡银启程
就在金使抵达的同时,另一支更为庞大的队伍,正从临安城的各个库房汇集起来,形成一支延绵数里的车队,在重兵押运下,沉默地驶向北方。
车上装载的,是“绍兴和议”中规定的第一批“岁贡”:白银二十五万两,绢帛二十五万匹。
这些财富,并非产自天上。它们来自于东南各州府近乎刮地三尺的催科,来自于盐茶专卖的层层盘剥,来自于无数升斗小民在日益加重的赋税下的呻吟。一锭锭官银,一匹匹丝绸,凝聚着江南的民脂民膏,此刻却要作为“贡品”,去填饱北方侵略者的胃口。
车队出城那日,许多百姓在街边默默围观。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议论,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一个老商人看着那些满载的货车,喃喃自语:“这哪里是贡品…这分明是买命钱,是…是岳元帅他们的买命钱啊…” 话未说完,已被身旁的家人死死捂住嘴巴,拖离了人群。
在城门口,负责押运的户部官员与接收的金国代表办理着交接文书。宋官小心翼翼,金人倨傲挑剔。当所有车辆清点完毕,金国代表在文书上用印,随手抛给宋官,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首批算是齐了。望尔等日后按时按量,不得延误,否则…” 金使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车轮滚滚,向着淮水方向而去。那不仅是财富的流失,更是一个王朝脊梁被彻底打断后,发出的、沉闷而屈辱的声响。
三、 称臣纳贡
绍兴十二年四月,吉日(乙卯日),临安皇城,紫宸殿。
一场精心筹备、极尽隆重的仪式即将举行。今天,宋高宗赵构将正式接受金国的“册封”,并向金主奉上称臣的誓表。
大殿内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秩肃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庄重华美,仿佛一场盛大的国家庆典。只是,许多老臣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复杂难明。他们经历过靖康,见识过汴京的辉煌,此刻站在这“行在”的宫殿里,参与这样一场仪式,心中五味杂陈。
赵构穿着沉重的衮冕,端坐在御座之上。他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是兴奋?终于换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和平”。是屈辱?从此他这位大宋皇帝,在金主面前,只能自称“臣构”。
鼓乐声中,金国正使萧毅手持金国皇帝的册文,昂首阔步,走入大殿。他并未行跪拜之礼,只是微微躬身,便朗声宣读册文。那声音,如同寒冰,砸在光滑的金砖地上,也砸在每一个尚有廉耻的宋臣心上。
“…册命尔为宋帝,世服臣职,永为屏翰…”
“…其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之半畀金…每岁贡银绢各二十五万…”
“…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
一条条,一款款,如同枷锁,牢牢套在了南宋这个新生政权的脖子上。
宣读完毕,萧毅傲然立于殿中,等待赵构的回应。
赵构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他走到殿中预设的香案前,面向北方(金国方向),跪拜下去。那一刻,大殿内静得可怕,仿佛能听到许多人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接过内侍递上的、自己亲手签署的誓表,声音干涩地照本宣科:“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有渝此盟,明神是殛…”
“臣构”二字出口,一些官员死死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韩世忠站在武将班列中,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他仿佛又听到了岳飞那声“天日昭昭”的呐喊,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几乎要呕出血来。
仪式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圆满”结束。金使满意而去,赵构如释重负。秦桧率领群臣,山呼万岁,庆贺“和议已成,天下太平”。
四、 界碑之耻
数月后,淮水北岸,新立的界碑旁。
这是一块粗糙的花岗岩碑,上面刻着两种文字——女真文和汉文,标志着宋金的疆界。碑的北面,是金国的土地,曾经的大宋疆域;南面,是如今南宋的“天下”。
几个被指派来巡界的宋军士兵,默默地站在界碑南边。为首的队正,是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他伸出粗糙的手,摩挲着冰凉的碑身,那上面“金”字的刻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头儿,听说…听说那边,”一个年轻士兵指着北岸,“以前是咱们的唐州?我舅爷家就在那边…”
队正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界碑。
另一个老兵啐了一口:“呸!什么唐州!以后…没有唐州了!过了这碑,就是番邦异域!”
就在这时,一队金兵骑兵从北岸巡逻而过,马蹄嘚嘚,溅起尘土。他们看到南岸的宋军,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有人甚至对着界碑撒了一泡尿,极尽侮辱。
年轻士兵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去摸弓弩。
“住手!”队正猛地按住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苦,“朝廷有严令…擅启边衅者…斩。”
那队金兵扬长而去。界碑内外,只剩下淮水无语东流,以及南岸几个宋军士兵沉默而屈辱的身影。那道碑,划开的不仅是土地,更是一个民族心中,一道永远流淌着血与泪的伤口。
淮水为界,南朝北国。一个时代,在屈辱的条约与无声的悲愤中,就此定格。
(第七卷 第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