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七年的严州(今浙江建德),富春江水在盛夏的烈日下流淌得格外沉缓。知州衙署的后园书房内,冰块在铜盆中缓缓消融,却化不开陆游眉宇间那凝固了数十年的忧色。年届六十五岁的他,须发已大半斑白,昔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壮怀,如今大多消磨在了一州之地的钱谷刑名之间。
一、 州衙诗案
这日,陆游正批阅着关于春蚕丝税与漕粮转运的文书,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他的幼子子聿,手中捧着一叠诗稿,神色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崇敬与不解的神情。
“父亲,这是您昨夜新作的诗,孩儿已誊抄好了。”子聿将诗稿呈上,忍不住问道,“只是…孩儿有一事不明。父亲如今身为知州,政事繁剧,为何仍要夜夜苦吟,至烛尽方休?昔年苏学士亦言‘人生识字忧患始’,父亲何不…”
陆游放下笔,抬眼看了看儿子,目光深邃。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最上面一页诗稿,指着其中一句,缓缓念道:“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子聿,你以为这严州府衙,便只是处理这些钱粮琐事之地么?”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暑气蒸腾的远山,“这便是我大宋的肌体!丝税不畅,则军衣无着;漕运不通,则边饷不继。一州如此,天下可知!”
他回身,拿起另一页诗稿,上面墨迹淋漓,正是那首《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你看这‘中原北望’,这‘塞上长城’,”陆游的手指重重划过诗句,“为父笔下写的,岂止是个人感慨?这楼船夜雪,铁马秋风,便是采石,便是大散关!这镜中衰鬓,便是你父亲,更是这朝廷上下,所有志在恢复却又蹉跎岁月之人!诗,便是为父的谏书,是为父的战鼓!纵使身陷这案牍劳形,这颗心,何曾一日忘北?”
子聿怔在原地,看着父亲清瘦而坚定的侧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读懂了那些滚烫诗句背后的沉重。
二、 山阴夜雨
是夜,严州下起了滂沱大雨。陆游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修缮县学的公文,已是深夜。窗外雨声如瀑,敲打着芭蕉,也敲打着他那颗永不宁静的心。
他没有丝毫睡意,挑亮了油灯,再次铺开了诗笺。白日里强压下的思绪,在夜雨的催化下,汹涌澎湃。他想起了年轻时在镇江通判任上,目睹张浚北伐的仓皇收场;想起了在夔州、在南郑,那短暂却刻骨的军旅生涯,那最接近前线时感受到的、来自北方的风;更想起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听闻或臆想中的,遗民泪尽胡尘里的景象。
一股悲凉与激愤交织的情绪,迫使他提笔。墨迹在纸上狂放地奔走,不再仅仅是沉郁,更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他写刀,写剑,写的是心中那不灭的壮志。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最后两句,如同惊雷炸响,又似困兽咆哮,在这雨夜里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已不是诗,这是一位老战士在绝望中发出的、最铿锵的誓言。写罢,他掷笔于案,胸脯剧烈起伏,眼中竟有泪光闪动,那不是软弱的泪,而是英雄无路的悲怆。
三、 故园之思
严州任满,陆游并未得到新的任命,而是以提举武夷山冲佑观的祠官闲职,返回了故乡山阴(今浙江绍兴)。镜湖之畔的“风月轩”,成了他最后的栖息与了望之所。
这里的生活看似闲适,日与乡邻往来,课读子孙,泛舟湖上。他写下大量描写田园风光与村居琐事的诗篇,笔触时而清新自然,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时而幽默诙谐,自嘲为“放翁”。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一次,他与几位乡老在湖畔饮酒,席间有人谈及临安近日的歌舞升平,一位老翁醉后唏嘘:“如今这日子,安稳便是福气,还提那些打打杀杀作甚?”
陆游闻言,持杯的手停在半空,良久,他将杯中酒缓缓洒在地上,声音低沉却清晰:“诸君可知,这镜湖之水,为何如此之咸?”
众人不解。
陆游望向北方,目光悠远:“因这水中,混着北地遗民之泪,混着我大宋将士之血!我陆游在此饮酒,每一口,都尝得出那腥咸之味!”
席间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平静外表下,火山般炽热的情感。
四、 示儿悲歌
岁月无情地流逝。嘉定二年的冬天,山阴格外寒冷。八十五岁的陆游,病卧在风月轩的榻上,已然灯枯油尽。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
儿孙们环绕榻前,低声啜泣。陆游的神智却异常清明。他一生起伏,宦海沉浮,诗名满天下,却始终有一个终极的遗憾,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深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示意子聿取来纸笔。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握笔。子聿含泪替他铺纸研墨。
陆游挣扎着,用那枯槁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他一生中最后一首诗,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最沉痛的遗嘱: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写到最后一句,他的手已无力抬起,那“翁”字的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期盼。
他掷下笔,长长地、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江南的阴云,直抵那片他魂牵梦萦、却终生未能再踏足的中原故土。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风月轩内,哭声震天。窗外,镜湖的水,依旧沉默地流淌着,映照着这个“但悲不见九州同”的灵魂,带着他永恒的遗恨,汇入历史的长河。放翁已逝,诗魂不朽。那北定中原的梦,连同他那近万首饱含血泪的诗篇,一起成为了这个时代最悲壮、也最执着的回响。
(第七卷 第十六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