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烧了整整三天。
那冲天的黑烟如同不祥的狼烟,日夜不息,恶臭弥漫数十里,就连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焦糊的油脂气混杂着人肉烧灼的怪味,粘在人的头发上、衣服上,甚至渗进庄墙的夯土里,无孔不入,提醒着每一个幸存者那场刚刚过去的、用血肉堆砌的惨胜。
庄子里听不见半点胜后的欢腾,只有一片死寂的忙碌。医馆里依旧挤满了呻吟的伤员,苏婉眼底布满血丝,带着一群健妇日夜不停地换药、清洗。草药很快见了底,只得用沸水煮过的布条反复使用,伤口化脓溃烂者日多,死亡的气息仍在缓慢蔓延。
祠堂前的空地上,新起的坟茔密密麻麻,排出去老远。每一抔黄土下,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打着旋,飘过默然肃立的人群,飘过那些一夜之间白了头发的父母,飘过那些抱着木主牌位、眼神空洞的妇人。
张远声站在坟地边缘,看着一个新坟被垒实。坟前没有碑,只插着一把砍得豁口的腰刀——那是王桩子的。他的尸身早已在黑风坳化作白骨,这把刀,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念想。
冷风灌进他的领口,他却感觉不到寒意,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块冰,又冷又硬。
第四日清晨,黑烟将将散尽,庄外还弥漫着淡淡的焦臭,第一波访客便到了。
来的不是贼寇,而是几个骑着瘦马、带着三五家丁的士绅。领头的是南边三十里外李家庄的李员外,往日里与张家庄从无往来,甚至隐隐有些瞧不上这暴发户似的屯垦庄子。
此刻,李员外却满脸堆笑,让家丁抬上来两石有些发霉的陈米和十匹粗布,口称“犒劳义师,聊表心意”。他站在庄门外,绫罗绸缎的袍角小心翼翼提着,生怕沾上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黑褐色血痂,目光却忍不住往那伤痕累累的庄墙上瞟,眼中混杂着敬畏、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张庄主率义民力抗流寇,保境安民,实乃我等楷模!楷模啊!”李员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昨日与贼寇血战的是他一般。
张远声没让他进庄,只让赵武出面收了东西,不冷不热地应付了几句。
李员外也不介意,讪讪笑着,临走前却又压低声音对赵武说:“赵统领,如今这世道…唉,若是日后有什么难处,或是那流寇再来…还望贵庄能看在邻里份上,守望相助则个…”语气里已带上了明显的讨好与乞怜。
赵武面无表情,只拱了拱手:“好说。”
李员外一行刚走,下午又来了一拨。是西边一个姓王的守备,带着几十个衣衫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营兵,打着官军的旗号,说是听闻此地大捷,特来“助防”,眼睛却不住地往庄子里囤积的粮垛方向瞄。
胡瞎子提着刀就上了墙头,骂骂咧咧:“娘的,打贼寇时不见影,分果子时倒来得快!让他们滚!不然老子弩箭可不认人!”
那王守备见庄墙虽破,但守军煞气腾腾,弩箭寒光闪闪,终究没敢造次,悻悻然退去,只留下一地狼藉的脚印和几句不痛不痒的官面威胁。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约好了一般,各式各样的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有附近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地主,带着家小细软想来“暂避”;有溃散的官兵小头目,想来“投效”,眼神却闪烁不定;甚至还有两个自称是某股流寇“信使”的家伙,鬼鬼祟祟地想谈什么“互不侵犯”…
张家庄,这个曾经偏安一隅、只想守着田地过安生日子的小庄子,仿佛一夜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这混乱时局中一个突兀而坚硬的存在。它的名字伴随着“血战”、“坚城”、“悍卒”的传言,以惊人的速度在延安府乃至更远的地方流传开来。
各种版本的流言越传越玄乎。有的说张家庄墙高十丈,弩箭如雨,庄主张远声身高八尺,面如黑铁,能手撕虎狼;有的说庄内藏兵数千,粮草堆积如山,连官军都不敢轻易招惹;更有的则窃窃私语,说那张庄主恐有异志,非池中之物…
威名,往往伴随着忌惮。
第七日,一队打着西安府旗号的官差到了。这次来的不再是税吏那种小鬼,领队的是巡抚衙门一位姓钱的经历官,带着二十名盔明甲亮的抚标营兵,算是给了十足的面子。
钱经历被客客气气请进庄,但一路所见,却让他面上客套的笑容淡了几分。墙垣破损处处,焦痕血迹未消,乡勇们带伤值守,眼神却锐利如鹰,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硝烟和血腥气。这绝非虚传。
在总算还算完好的总务堂内,钱经历宣读了巡抚衙门的嘉奖令。文辞骈四俪六,盛赞张远声及张家庄乡勇“忠勇可嘉”、“力挫贼锋”、“保境有功”,特赏银五百两,绢帛百匹,并正式擢升张远声为“西安府团练副使,兼理劝农事”,准其“自募乡勇,协防地方”。
听起来恩宠备至。
但赏银是几乎贬值的崇祯通宝,绢帛是库底发霉的旧货。那“团练副使”更是个空头职衔,无品无级,无饷无粮,唯一实际的“自募乡勇”,却恰恰是官府最不放心的地方。
钱经历宣读完,将公文和赏赐清单递给张远声,皮笑肉不笑地压低声音:“张副使,年少有为,可喜可贺啊。只是…如今贼势虽暂挫,然李逆自成部主力未损,恐仍有后患。巡抚大人之意,还请张副使恪尽职守,万勿懈怠。至于这募勇协防嘛…嗯,总要合乎朝廷法度,不宜过度张扬,以免…物议沸腾,徒惹烦恼啊。”
话里的敲打和忌惮,几乎不加掩饰。
张远声面色平静地接过公文,看都没看那赏赐清单一眼,只淡淡道:“有劳钱经历。保境安民,分内之事。张某心中有数。”
送走钱经历一行,李崇文拿起那份赏赐清单,苦笑摇头:“五百两通宝…买不了两百石粮食。这‘团练副使’…是怕我们坐大,又盼着我们顶雷。”
张远声走到堂外,看着远处正在修补墙垣的乡勇,那些年轻而疲惫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他们怕了。”张远声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官府怕,士绅怕,流寇…也怕。”
怕这股突然崛起的力量,怕这不合规矩的悍勇,怕这无法掌控的变数。
“威名是把双刃剑。”李崇文叹道,“能吓阻宵小,也会引来真正的豺狼。”
“那就让他们来。”张远声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出一股冰冷的决绝,“看看是他们的牙利,还是我们的骨头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庄内的一切——伤痕累累的墙垣,忙碌的工匠,哀声未绝的医馆,还有远处那一片新起的坟茔。
“这世道,想活下去,光靠躲和跪,没用。”他轻声道,像是说给李崇文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得亮出獠牙,得让他们怕。”
名声、官职、他人的敬畏或恐惧…这些都是虚的。
唯有手里握着的刀,墙头架着的弩,仓库里实实在在的粮食,以及身边这些能战敢死的弟兄,才是乱世中活下去的根本。
余烬尚未冷却,新的风波已悄然酝酿。
张家庄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头,它的存在本身,已经开始搅动整个陕北的局面。而由此带来的种种因果,无论是福是祸,都只能由庄子里的人,用自己的血肉去承担。
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飞向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