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日头懒洋洋地照着,县委大院里那棵老槐树才冒出点嫩芽,跟我这一身崭新的夹克衫倒是相映成趣。
衣服是张婷偷偷塞给我的,说是去省城不能太寒碜。
“林涛!这儿!”陈志远在大巴车门口招手。我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赵明宇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份《贵安日报》,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我父亲上个礼拜在省里开会,听说这次培训非同小可,结业时要当面给省领导做汇报...”
他故意把“省领导”三个字咬得很重,眼角余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我和陈志远。
“瞧见没?”陈志远凑到我耳边,“这才刚出发,就摆上谱了。”
我笑笑没接话,把行李箱塞进行李架。车子发动时,我最后望了一眼县委大院。
张婷这会儿应该正在三楼会议室整理文件,昨晚上她送我时说的话还在耳边:“去了省城好好学,别惦记我。”话说得轻巧,可那双眼睛里分明藏着千言万语。
大巴驶出县城,柏油路渐渐变得平坦。路两旁的稻田里偶尔能看见老农牵着水牛慢悠悠地走。
这光景让我想起厚坝村的李富贵,临走前他特意送来一篮子土鸡蛋,咧着嘴说:“林主任,去了省城可别忘了咱们这穷山沟。”
“想啥呢?”陈志远捅捅我。
“想咱们在镇上的日子。”我望着窗外,“你说同样是农村,这离省城才几百里地,感觉就大不一样了。”
确实不一样。越往省城方向走,田地里的庄稼长势越好,村落也越发齐整。经过一个叫红旗镇的地方时,我甚至看见了一座三层楼高的乡镇企业,烟囱里冒着白烟。
这在大山镇简直不敢想,我们那最好的厂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水泥厂,如今也半死不活的。
“这才到哪?等进了贵安市,那才叫开眼界。听说光是一个区的财政收入,就顶咱们十个河清县。”
这话像根刺,轻轻扎在我心上。在大山镇时,总觉得把三黄鸡项目搞成了是天大的事。可这一路走来,才发觉我们那点成绩,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已经驶入了贵安地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贵安欢迎您”,落款是某某房地产公司。紧接着,道路突然变得宽阔,六车道的柏油路黑得发亮,中间的隔离带上种着修剪整齐的冬青。
“我的娘哎...”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记忆中的贵安市还停留在一年多前来面试时的模样。灰扑扑的街道,低矮的楼房,满大街的自行车。
可如今,街道两旁全是拔地而起的高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脚手架像蜘蛛网一样包裹着尚未完工的建筑,塔吊的长臂在空中缓缓移动。
更让人目不暇接的是街上的车流。除了熟悉的桑塔纳、夏利,还有不少我叫不上名字的轿车,锃亮的车身反射着阳光。偶尔还能看见几辆黑色的奥迪,悄无声息地驶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看见没?那是最新款的帕萨特。”赵明宇又开始显摆,“德国原装进口,一辆顶咱们十年工资。”
车子在市区穿行,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油漆混合的怪味。沿街的店铺招牌一个比一个炫目,“国际金融中心”、“环球商贸大厦”这样的名头比比皆是。
路边行人步履匆匆,男人大多穿着西装,女人踩着高跟鞋,手里拿着我当时还没见过的小巧手机。
“这才叫现代化啊。”陈志远喃喃自语。
我没作声,心里却翻江倒海。想起大山镇那条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主街,想起厚坝村那些漏风的鸡舍,想起李富贵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我们还在为修一条三公里的水泥路求爷爷告奶奶,这里已经在规划建设地铁了。
大巴终于驶离喧嚣的市区,拐进一条林荫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刚刚吐出新绿。
又行了约莫十分钟,一道庄重的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中共贵南省委党校”的鎏金大字。门卫站的笔直,检查证件时一丝不苟。
踏进校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头的喧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宁静。
红墙绿瓦的建筑掩映在苍松翠柏间,路上三三两两的学员都穿着正装,低声交谈着。偶尔有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过,车牌都是小号。
报到处在教学楼一楼大厅。排队时,我注意到学员们虽然都年轻,但细微处却大不相同。有的手腕上戴着名表,有的提着真皮公文包,说话时不经意间会带出“我父亲”、“我叔叔”这样的字眼。
当然,更多的是像我和陈志远这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基层的土气。
宿舍是标准的四人间,我和陈志远到时,另外两位室友已经到了。靠窗的下铺坐着个高大汉子,正麻利地收拾行李。
见我们进来,他立刻站起身,伸出大手:
“王鹏,江州区来的。以后咱们就是战友了!”
他的手劲很大,握得我生疼。上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黑瘦的年轻人探出头来,腼腆地笑笑:
“李鹏程,盘龙县的。”
这组合有意思——工业重镇的,贫困山区的,还有我们这两个不上不下的。
王鹏很健谈,收拾完行李就掏出香烟散给我们。是软中华,这烟我在大山镇只见张书记抽过。
“哥们儿几个能住一块是缘分。”他给我们点上烟,“我在江州国资委干了一年多,这回听说培训完可能要调整岗位,得多靠各位关照了。”
李鹏程捏着烟,既不好意思抽,又不好放下,那模样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县领导时的自己。
“调整岗位?”陈志远来了兴趣,“有风声了?”
王鹏神秘地笑笑:“这事啊,说来话长...”正要说下去,走廊里传来集合的哨声。
晚饭后是开班动员会。能容纳三百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主席台上坐着省委组织部的领导,会上还说了培训期间的注意事项和具体的分班情况。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九点。王鹏洗漱完倒头就睡,不一会就打起鼾来。
李鹏程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板吱呀作响。
陈志远在台灯下整理笔记,小声问我:“你觉得王鹏说的调整岗位,靠谱吗?”
我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水波纹影,没有回答。窗外隐约传来城市的喧嚣,与大山镇寂静的夜截然不同。
这一刻,我格外想念张婷,想念老钱叼着烟说“放心去吧”的样子,甚至想念胡镇长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掏出手机,我摩挲着键盘。想给张婷打个电话,又怕打扰她休息。最后只发了条短信:“已到党校,一切安好,勿念。”
信息很快回了过来,只有六个字:“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屏幕上这几个字,我心里稍稍安定,带着对明天的期待,缓缓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