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党政办时,窗外的天色已近黄昏,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山风吹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我顾不上喘口气,立刻伏在那张旧办公桌上,铺开会议记录本,根据会议记录和讨论的意见,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整理下午的会议纪要。
我努力回忆着会议上的每个细节,尽量将会议的内容条理化,围绕地膜试点、低保核查、党员联系户这三项重点工作,特别是将领导认可的几条新建议清晰明确地表述出来。
当时钟指向晚上七点时,我终于写完了纪要初稿。仔细检查了两遍后,才交给正在加班的韩天明审阅。
他推了推眼镜,看得格外仔细。半晌,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嗯,第一次写,条理是清楚的,重点也基本抓住了。大学生底子确实不一样,效果很不错。”
他拿起红笔,在几处细节上做了修改,
“这里,关于试点补贴的具体金额,写得再明确点,五块就是五块,免得下面扯皮。这里,低保复核的时限,强调一下‘三天内必须完成核查并张榜公示’。总体不错,以后这会议记录的活儿,就正式交给你了。”
他把修改好的稿子递还给我,语气郑重了些:
“明天一早,先送给周委员过目,她对文字要求高,按她的意见修改后,再按程序送李镇长、张书记审阅。会议纪要是要入档案的材料,也是各站所落实工作的依据,一个字都不能含糊。”
我接过那几张沉甸甸的纸,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同时也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一分。这不仅仅是一项琐碎的任务,更是一种初步的、实实在在的认可。
就这样,在大山镇的第一个工作日,就在这忙碌、试探、小小的交锋和初步的认可中结束了。
夜里,躺在硬板床上,山风依旧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呼啸。
我回想着白天的种种,龚小洪的“下马威”、老郑的提醒、领导认可的目光……这一切都告诉我,前方的路绝不会平坦。
大山镇的篇章,才刚刚翻开第一页。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到了办公室。
先把地拖了,又给每个办公桌擦了一遍,正在整理报纸时,韩天明走了进来。
“林涛,过来一下。”
他把我叫到跟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叠字迹各异的纸张:
“这些,是各站所和村里刚报上来的上半年工作总结跟下半年工作打算。你抓紧时间整理一下,捋出要点摘要,争取明天下午下班前给我。”
他敲了敲桌上一份泛黄的档案资料。“格式嘛,就参照这个旧的来,注意数据之间的逻辑。尤其是有些村报上来的数字可能对不上,你要仔细核对。”
我点头应下:“好的,韩主任。”
吩咐完我,韩天明又转向龚小洪:
“老龚,你手头要是不急的话,上午抽个空,带着林涛去院里院外转一圈,认认‘七站八所’的门,也认认人头。咱们党政办是中枢,自己家里人得先摸清家底儿,别到时候送个紧急通知都找不着庙门,平白闹出笑话。”
“好嘞,韩主任。”
龚小洪把烟头摁灭,应得倒也爽快,但那眼神瞟向我时,明显带着点“又多个麻烦差事”的不耐烦,嘴角往下撇了撇。
“走,林秀才,带你转转,认认门庭,以后跑腿也方便。”
龚小洪招呼我,语气里带着点老资格对新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首先来到政府大院西头的一排平房,这排房子显然有些年头了。
“这排,是咱镇的‘农业一条龙’。”龚小洪如数家珍,指着门上那些牌子,“农技站、林业站、水利站,都在这儿挤着呢。”
推开农技站的门,里面一老一青两名干部正在整理种子样本。龚小洪扬声介绍:
“老王,小张,这是新来的选调生林涛,贵南大学的高材生!”
两人停下手头的活,笑着朝我点头。年长些的老王迎上来和我握手:
“欢迎欢迎!咱们站正缺年轻人,以后多来指导工作!”
“指导不敢当,我是来向各位前辈学习的。”我连忙谦逊地回答。
“林业站就剩个牌子还挂着,”龚小洪指着隔壁紧闭的房门,
“人都调去县里了。现在那点植树造林、防火防盗的活儿,归咱们韩主任兼着啦!这山里树木多,防火压力大,一到干旱季节,韩主任就得带着我们漫山遍野跑。”
走到水利站门口,里面倒是传来年轻人的说笑。龚小洪努努嘴:
“水利站强点,有俩年富力强的干部,管着镇上那口老井和几条年久失修、跑冒滴漏的水渠。平时闲得能拍苍蝇,一到汛期山洪暴发,或者天旱地冒烟,那就得玩命,是咱们这名副其实的‘救火队’。”
龚小洪推门进去:
“李站长、小杨,给你们送人才来了!这是新来的林涛,大学生!”
一个晒得黝黑的中年人抬起头,爽朗一笑:“太好了!今年防汛正缺人手,小伙子来得正是时候!”
接着,他领我朝大院东头走去,在一间门窗明显更完好、挂着深色窗帘的办公室前停下,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喏,东头第一间,财政所。老吴带着俩姑娘守着咱镇的‘钱袋子’,金贵得很。咱们镇穷,财政紧张,蚊子腿也是肉,一分钱都得掰成八瓣花。老吴那人,快退休了,但做事很细,一笔账对三遍那是起步价,你以后要是报销个啥,可得有足够的耐心。”
“老吴,忙着呢?这是新来的林涛,以后报销的事儿少不了要麻烦你。”
吴所长从账本里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打量我一眼,点点头:
“嗯,新同志啊。你们党政办报销最多,报销规矩得学学,票据都要齐全。”
说完又埋首账本,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着。
从财政所出来,龚小洪又推开旁边一扇漆皮脱落的木门,里面人声鼎沸,热闹得像个小型集市。
“这是民政办,”他声音压得更低,
“管低保、救灾、优抚……全是跟老百姓伸手要证明或者送钱送物的事,琐碎得要命,矛盾也最多。老郑是主任,就是耳朵根子软,经常被来诉苦哭穷的群众缠得出不了门。”
只见老郑果然被几个情绪激动的村民围着,满头是汗,手里拿着份材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一脸无奈和疲惫。
看见我们进来,他如获救星般投来求助的目光,但龚小洪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先忙,就带着我退了出来。
“看见没?这就是民政办的日常。”
龚小洪摇摇头,“咱们党政办虽然忙,但至少不用直接面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纠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