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长的巡绰官,姓吴,在贡院里当差,一晃就是二十年。
他见过太多考生,也闻惯了考场里那股混杂着紧张汗水和浓重墨香的独特气味。
可今天,他闻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味道。
那股清气,仿佛能洗涤人的心肺,让他这把老骨头都感觉轻快了几分。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乙字十三号。那个青衫学子笔下的清光,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那不是烛火的反光,更不是眼花。
那是传说中,文章写到极致,与天地至理交感,才会出现的“文气显化”!
吴巡绰官的心,砰砰直跳。
他见过诗词激昂引动的天地元气,却从未见过写策论时,文气能如此醇厚、内敛,仿佛春雨润物,将道理深深刻入纸张之中。
这得是何等经天纬地的文章,才能有此异象?
他不敢靠近,科场有铁律,巡绰官绝不能干扰考生。
他只能将那个号牌,乙字十三号,死死记在心里。
……考试结束的鼓声响起。
贡院厚重的大门再次打开,考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
有人面色惨白,失魂落魄;有人双眼放光,难掩兴奋;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疲惫,将命运交给了未知的审判。
林凡混在人群中,神色平静地收拾好自己的考篮,随着人流走出贡院。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阳光正好。
他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剩下的,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是夜,县衙后堂,一间专门用来批阅考卷的静室之内,灯火通明。
主考官钱德,与县学教谕郑玄,并几位德高望重的副考官,围坐在一张大案前。
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子,散发着新鲜的墨香。
钱德端着茶杯,神态自若。
他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只要看到那份来自乙字十三号的卷子,便有无数个理由将其评为下下等。
字迹潦草,立意不清,言之无物……随便哪一条,都足以让林凡万劫不复。
他要的,就是亲手将那份卷子扔进落卷的箱子里,彻底断绝那个小子的青云之路。
阅卷开始了。
一份份卷子被传阅,考官们各自品评,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气氛有些沉闷,今年的考生素质平平,虽有佳作,却无惊艳之笔。
郑玄的眉头,一直微微皱着。他期待着林凡的答卷,却又深深地为此担忧。
在钱德的主持下,林凡的处境,实在太过艰难。
就在这时,一份卷子,被递到了郑玄的面前。卷首的编号,正是“乙字十三号”。
郑玄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卷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篇八股文。
字迹工整,宛如印刻,法度森严,无可挑剔。
郑玄的目光,从破题一路看下去,越看,他那紧锁的眉头,便越是舒展。这篇文章,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剑走偏锋的立意,但它的结构,稳如磐石,它的逻辑,环环相扣。
从破题到收尾,一气呵成,多一字则赘,少一字则缺。
“好一个四平八稳!”
郑玄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根基之扎实,远超同辈!”
他将卷子递给身旁的一位副考官。
那副考官看过,也连连点头:“不错,此文堪为范本,评为上等,不为过。”
钱德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在重压之下,林凡竟还能写出如此工稳的文章。
但这还不够。
一篇“上等”的八股文,还不足以让他感到棘手。
他完全可以鸡蛋里挑骨头,以“新意不足,略显陈腐”为由,将其压到中等。
然而,当郑玄翻开第二页,看到那篇策论时,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只是看着开篇那一句“青阳之弊,非水之寡,乃治水之法不当也”,双眼便陡然亮起。
他继续往下看。
当“脉络化”、“精细化”、“利益共享”这些闻所未闻,却又振聋发聩的词语,一个个撞入他的眼帘时,他握着卷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不是一篇策论!
这是一份足以改变青阳县未来数十年格局的济世良方!
郑玄猛地抬起头,激动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另一位阅卷官——青阳县令,王丞哲。
“县令大人!”
郑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您……您快看看这篇文章!”
王丞哲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从郑玄手中接过卷子。
他起初还带着几分审视,可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些具体的治水方略上时,他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震撼!
“改直为曲,增设蓄水塘……以丰补歉?”
“滴灌、沟灌……引水入田垄,精准施于根部?”
“官府主导,乡绅出资,村民出力……按股分红?!”
王丞哲猛地站了起来,手中的卷子被他捏得哗哗作响。
他不是在看文章,他是在看一幅活生生的,能让青阳县无数百姓摆脱旱涝之苦,走向富足的宏伟蓝图!
“天才!真是天才!”
王丞哲激动地一拍大腿,满脸红光,“这是谁写的?此等大才,为何本官之前闻所未闻!”
钱德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由青转黑。
他一把从王丞哲手中抢过卷子,快速地扫视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想找茬,想挑刺,可那篇文章的逻辑,那份洞见,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磅礴之气,让他根本无从下口。
这已经不是文采的问题了,这是经世致用的大道!
“此卷,当为本场县试之‘案首’!”
王丞哲斩钉截铁地宣布,声音在静室中回荡,“不,仅仅是案首,都委屈了这份才华!”
郑玄抚着胡须,眼中满是欣慰与骄傲。
“老夫附议!此子之才,远不止于一县,他日金榜题名,亦未可知!”
“快!拆封弥名!本官要立刻见到这位麒麟儿!”
一名书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卷子末端那被浆糊封住的姓名条。
随着纸条被揭开,两个墨色淋漓的大字,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林凡。
静室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丞哲脸上的激动。
郑玄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钱德的心,则沉入了谷底,但随即,又升起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县令大人!万万不可!”
“此人,便是前日闹得满城风雨的林凡!他曾是死囚,品行不端,流言缠身,若将案首之名授予此人,恐会引起全县哗然,有损朝廷科举的清誉啊!”
此言一出,几位副考官也纷纷变了脸色,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钱县丞所言有理,案首不仅要看才学,更要看德行。”
“是啊,让一个曾经的死囚当案首,这……这传出去,我们青阳县的脸面何存?”
郑玄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一派胡言!”
“他的死囚身份早已洗刷干净,何来污点?至于流言,更是无稽之谈!尔等身为考官,不以文章论高下,反倒听信市井之言,简直是斯文扫地!”
王丞哲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的视线,在林凡那份惊才绝艳的策论和钱德那张言之凿凿的脸上,来回移动。
一边,是足以造福一方的惊世之才。
另一边,是可能会动摇官场清誉的巨大风险。
他将那份卷子,重重地拍在桌案上。
“都给本官住口!”
王丞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盯着钱德,一字一句地开口。
“本官只问你一句,这篇文章,你可能写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