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丞哲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口重钟,在每个人的心头狠狠敲了一下。
“本官只问你一句,这篇文章,你可能写得出来?”
钱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写出来?
别说写出来,他连看懂其中一半的精髓,都觉得费劲。
那已经不是文章,那是道!是足以改变一县民生的经世大道!
王丞哲不再看他,视线扫过其他几位面面相觑的副考官。
“科举,是为国选才,不是为市井流言断人前程。”
“此文,关乎我青阳数十万百姓的生计。若因所谓‘品行不端’的空名,而黜落此等经世之才,才是真正的斯文扫地,才是对朝廷最大的不忠!”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静室的地板上,也砸在众人的心里。
“我青阳县,穷了太久了!旱涝之苦,百姓受得够多了!现在,有人递上了一份解救万民的良方,你们却要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将它付之一炬?”
“谁敢这么做,谁就是青阳县的罪人!”
一番话,说得几位副考官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们是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县令大人所言极是!”郑玄教谕抚着胡须,慨然长叹,“我等险些酿成大错!此等麒麟之才,若被埋没,乃我青阳文坛之大不幸,更是青阳百姓之大不幸!”
“老夫提议,此卷,当为案首!无可争议!”
“附议!”
“理当如此!”
墙倒众人推,剩下的几位副考官,再无半点异议。
钱德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他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充满了鄙夷和嘲弄。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王丞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最后将那份卷子,郑重地放在了所有卷子的最顶端。
“乙字十三号,林凡。”
“本官定为,本届县试,案首!”
……
三日后,放榜之日。
县衙前的贡院墙下,一大早便围得水泄不通。
数百名考生和他们的家人,以及无数来看热闹的百姓,将这里堵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期盼、焦虑和兴奋的复杂气息。
人群中的林凡,依旧是一身青衫,神情淡然。
他身旁的陈望夫子,却比他紧张多了,手心全是汗,不时踮起脚尖,望向那紧闭的贡院大门。
“孩子,莫怕。”陈望嘴上安慰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人的颤抖,“你的文章,老夫有信心。便是不能夺魁,中个前列,也绝无问题。”
林凡笑了笑,拍了拍老师傅的手背,示意他宽心。
“来了!来了!放榜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投向贡院大门。
“嘎吱——”
大门打开,两名衙役抬着一张巨大的红榜,在万众瞩目之下,将其稳稳地贴在了墙上。
“轰!”
人群瞬间炸开,疯狂地向前拥挤。
“别挤!别挤!”
“让我看看!我儿中了吗?”
“快念!快念啊!”
一个识字的年轻书生,被众人推到了最前面,他涨红了脸,扯着嗓子,从榜尾开始,大声地念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名,孙家村,孙二牛!”
“第一百一十九名,城西,赵四!”
……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便会爆发出一阵或喜悦或叹息的声音。
有人喜极而泣,与家人拥抱在一起。
也有人失魂落魄,掩面而走,十年寒窗的辛苦,在此刻化为泡影。
陈望夫子的心,随着那一个个念出的名字,提到了嗓子眼。
念了五十个,没有林凡。
念了一百个,还没有林凡。
他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难道……难道钱德真的不顾一切,将林凡黜落了?
周围也开始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怎么还没念到林凡?”
“哼,怕是名落孙山了吧!活该!一个死囚还想考功名?”
“就是,听说他得罪了李家和钱县丞,能让他进考场就不错了。”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刺得陈望心口发疼。
就在这时,那念榜的书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惊。
“第五名,张家,张远!”
“第四名……”
他一个一个地往前念,每念一个,人群就安静一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激动人心的前三甲。
“第三名,探花……郑学官之孙,郑谦!”
“哗!”人群中一阵惊呼,郑教谕的孙子,果然名不虚传。
“第二名,榜眼……刘家,刘砚舟之子,刘明辉!”
又是一阵赞叹。
那书生咽了口唾沫,所有人的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红榜最顶端,那个用朱砂笔圈起来,写得最大最显眼的两个字上。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了出来。
“第一名!案首……青阳县,林凡!”
林!凡!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个卖炊饼的大婶,张大了嘴,手里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卖菜的老汉,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紧接着,死一般的寂静,被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彻底淹没!
“天啊!案首!真的是林凡!”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秀才是大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等诗才,区区县试案首,算得了什么!”
“说得对!那些说林秀才坏话的,脸疼不疼啊!”
一个之前还在说风凉话的学子,此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到没!看到没!”那炊饼大婶捡起篮子,激动地对身边的人喊道,“案首!是案首啊!吃过俺家炊饼的案首!”
陈望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缓缓滑落。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咧着嘴,无声地笑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始终平静的弟子,伸出颤抖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林凡的肩膀。
“好……好孩子……为师……为师为你骄傲!”
林凡扶住老师,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遍全身。
他看向那沸腾的人群,看向那些为他欢呼的朴实面孔,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死囚,他有了功名,有了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第一重铠甲。
就在全城为之轰动之时,李家大宅内,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案首?!他居然是案首?!”
李绍元脸色铁青,将一尊上好的青花瓷瓶狠狠砸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钱德是干什么吃的!一个废物!”
他的计划,再一次,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彻底失败。
而且,这一次的失败,比上一次更加彻底,直接将林凡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贡院墙下,人群还未散去。
一名衙役分开众人,快步走到林凡面前,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林案首。”
这一声称呼,客气中带着敬畏。
“王大人有请。大人说,关于您策论中所提的治水之策,他想与您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