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之外,那些藏在暗处的窃窃私语,汇成了一股污浊的暗流,清晰地钻入林凡的耳中。
“案首林凡,赵济世大人有令,命你立刻前往经世阁,接受问询!”
差役的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在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传出很远。
林凡的脸上,没有半分被戳穿的惊惶,也没有被冤枉的愤怒。
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门外那名神情复杂的差役,又将视线投向街道对面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群。
他的神情,淡然得仿佛只是被邀请去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有劳了。”
他轻轻颔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儒衫,迈步走出了房门。
客栈老板和几个伙计缩在柜台后面,用一种混合着畏惧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林凡视若无睹,跟在差役身后,一步一步,走入了青州府城的街道。
夜风,依旧清冷。
可这街道,却不再寂静。
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人群,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或者躲在街边的屋檐下,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那个骗子!”
“听说他用黑水帮的钱买通了考官,不然一个乡下来的,怎么可能当案首?”
“何止啊!我听说的版本是,他那篇惊动了大儒的文章,根本就是黑水帮的师爷代笔的!”
“啧啧,真是人心不古,连科举都敢这么玩,简直无法无天了!”
恶毒的揣测,不堪的污蔑,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罩向林凡。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企图割裂他的名誉,摧毁他的心志。
然而,走在网中央的林凡,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实地上,没有丝毫的虚浮与慌乱。
那张年轻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恶意,都只是拂过他衣袂的清风,根本无法在他心湖中,激起半点涟漪。
一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百姓,看着他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脸上的讥诮之色,不由自主地淡了几分。
这……真的是一个靠舞弊上位的无耻之徒,该有的样子吗?
从客栈到经世阁的路,不长,却也成了林凡走过最喧闹的一段路。
当他终于站在那座灯火通明的阁楼之下时,身后的议论声才渐渐平息,被此地的庄严肃穆所压制。
张主事早已等在楼下,他看着林凡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震惊,有怀疑,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明的好奇。
“林凡,随我来吧,三位大人在楼上等你。”
林凡再次点头,随着张主事,踏上了通往阁楼的阶梯。
经世阁顶层。
赵济世、钱经纶、孙乐山,三位在青州文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分坐三方。
当林凡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三人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了他的身上。
林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大堂中央,对着三人,躬身一礼。
“学生林凡,见过三位大人。”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不卑不亢。
孙乐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赵济世则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率先开口的,是钱经纶。
他那张刻板的脸上,布满了严峻的审视。
他没有提及外面那些甚嚣尘上的谣言,那太低级,也有失他大儒的身份。
他直指问题的核心。
“林凡,你的三份考卷,老夫都看过了。”
钱经纶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你的帖经墨义,工整严谨,一丝不苟,有老学究数十年苦修之功,其心沉静。”
“你的策论,却又锋芒毕露,不拘一格,字字句句不离人心算计,其心狠辣。”
“而你的《平妖赋》,更是气魄宏大,志存高远,有上古先贤澄清玉宇之意,其心浩瀚。”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林凡面前,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林凡。
“沉静,狠辣,浩瀚。”
“三种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心境与气质,同时出现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老夫不解。”
“你,能否为老夫解惑?”
此言一出,阁楼内的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这已经不是在问询,而是在拷问一个读书人的“文心”!
若回答得有半点虚假或牵强,便坐实了“外力相助”的嫌疑。
林凡抬起头,迎上钱经纶审视的目光。
他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微微一笑。
“钱大人的困惑,学生明白。”
“学生以为,文心,非一潭死水,当如江河湖海,能纳百川。”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清亮。
“治经义,当如老学究,心存敬畏,方能得其法度。此为‘守’。”
“论时策,当如老吏,洞察幽微,方能切中时弊。此为‘破’。”
“作诗赋,当如赤子,胸怀天地,方能言为心声。此为‘立’。”
“守得住规矩,破得开迷局,立得起志向。三者看似矛盾,实则一体。这,便是学生所求的为学之道,亦是学生的文心。”
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掷地有声。
阁楼之内,鸦雀无声。
赵济世的眼中,闪过一抹激赏。
孙乐山捻着胡须,连连点头,脸上满是笑意。
而钱经纶,他脸上的严峻,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他能感受到,林凡在说这番话时,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文气,纯粹,通透,光明正大,没有半点阴私与虚假。
那是一种真正将学问与心性融为一体后,才能拥有的气度。
钱经纶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才长叹一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他坐下后,缓缓开口,语气中再无半分怀疑,只剩下由衷的感慨。
“守,破,立……好一个为学之道。”
“是老夫,着相了。”
赵济世此时终于开口,他看着林凡,眼神温和了许多。
“外面的风言风语,想必你也听到了。”
林凡淡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生并不在意。”
“好一个清者自清!”孙乐山抚掌大笑,“小子,对老夫的胃口!”
赵济世微微颔首,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新笔,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老夫信你。但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为了让你这案首之名,名正言顺,无可指摘。”
他将笔递向林凡。
“老夫想亲眼看看,你的‘文心’,究竟是何等模样。”
“就以这‘心’为题,你可愿当场为我等,再作一篇?”
这已经不是考验,而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他当着青州文坛三位泰斗的面,彻底证明自己的机会。
林凡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接过了那支笔。
他走到案前,悬腕,蘸墨。
整个过程,从容不迫。
满堂的视线,都汇聚于他的笔尖。
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闭上了眼睛,整个人的气息,在瞬间变得空灵而澄澈。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远去。
再睁眼时,他笔走龙蛇,在纸上写下了四句诗。
《净心偈》
“心如明镜台,”
“本自无尘埃。”
“时有风吹拂,”
“不沾一点埃。”
诗成,笔落。
满室寂静。
三位大儒看着纸上那四句简短却蕴含着无尽禅理与气度的诗,看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染尘俗的超然,全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首诗,没有半个字在辩解,却胜过了世间所有的辩解。
它所展现的,是一种何等强大而纯净的内心世界!
许久之后,赵济世站起身,亲自走到林凡身边,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郑重地吹了吹。
他转过身,面向钱、孙二人,更像是面向整个青州府。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与坚定。
“传我之令。”
“府试案首林凡,德才兼备,文心如玉,无可争议!”
……
赵府。
赵子轩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书房里的名贵瓷器,已经被他摔了一地。
铁手陈仓的行动,像一柄重锤,敲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就在此时,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再次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死灰般的绝望。
“少……少爷……经世阁……经世阁那边,下令了……”
赵子轩猛地停住脚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说什么了?!”
那家丁颤抖着,几乎泣不成声。
“赵大儒亲口下的令……说……说那林凡,德才兼备,文心如玉……案首之位,无可争议!”
“轰!”
赵子轩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整个人向后踉跄数步,重重地撞在书架上。
输了。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手段,都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仅没能把林凡拉下水,反而用自己的愚蠢,将对方推上了一个他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噗——”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赵子轩的眼神,彻底被疯狂所吞噬。
他死死地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文心如玉?”
“我今天,就要把这块玉,彻底砸碎!”
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家丁,冲着门外嘶吼。
“去!把供奉堂的影子叫来!”